盲人阿花
這條巷子的前身是雞寮,五十年前改建成住家。巷極窄,寬不及二米,迎面來個胖子,得側身讓對方先行,否則兩坨人卡在路中央十分尷尬。這裡的傳統,是以寵物的名字為一家的代表,小六子是狗,我是「六媽」,來福也是狗,「來福爸爸」是鄰長兼組頭。平時在他家串來串去的人極多,表面上是社區交誼,其實是去簽注,許多鄰居都是他的忠實客戶,玩了大半輩子的阿樂,沒人因此發財,但也沒人因此破產。
這條巷子裡,和我最好的人是阿花。阿花是位獨居盲人,在自家開按摩院,收費低廉,技術一流,最重要的是她愛狗,按摩前會先替小六子準備一碗水,一塊牛肉乾,先幫小六子抓五分鐘,然後才來抓我。
我不按摩也會去她家閒聊,她時常問我一些無厘頭的問題,或者要我幫她一些奇奇怪怪的忙。
有一次她問我:「六媽,陳文茜長的怎麼樣?」
我說:「陳文茜?我有一次在龍山寺看到她,體格和我差不多,比我瘦一點,粉擦的很厚,人未到,香水味先到。妳怎麼突然問陳文茜?」
她說:「電視上聽陳文茜講話,覺得她聽起來很有派頭。對了,昨天新聞在報華新街異國美食,聽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我們坐公車去吃好不好?帶小六子一起去?」
「不行啦,狗不能上公車。」我說。
「我跟運將說這隻是導盲犬不就得了?」
「不行啦!小六子那裡會導盲,妳要是讓牠導,妳很快就再見了!小六子。」
「六媽,那妳冒假成盲人,牽小六子上車,這樣一定沒問題。我可以借妳一副墨鏡,一枝柺杖,我們一起上車,這樣一定有位子坐。」
我很納悶:「盲人要怎麼假冒啊?」
「妳長眼睛要做什麼?妳要多多觀察我啊,瞎!」
阿花會算命,對人生有獨到的見解。她說:人的命運,和電腦的程式一樣,走到一定的時間,就會發生該發生的事情。比方說她自己,出了一場車禍,外表看起來好好的,連破皮也沒有,結果顱內出血,血塊壓到視神經,就漸漸看不見了,這就表示命中注定會瞎。
阿花嘴巴講「命運的方程式」,一副生死有命,很豁達的樣子,但實際上阿花很怕死。有一天凌晨,巷子口的自助洗衣店失火,戴奧辛濃煙往巷裡竄,我才開門,就看見阿花站在我家門口,臉色發白,全身不住的發抖,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頭臉不乾淨的她。
我問:「妳站在這裡幹嘛?」
她失控了,抱著我大哭說:「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怕什麼,妳是租房子的,燒光了大不了搬家。我家是自己的,燒完就沒了,我都沒在怕了,妳怕什麼怕?」
「我一個人在裡面,燒死了也沒人知道。」她說。
「我不是人啊?燒到妳家,我不會去叫妳啊?不要哭了,火離妳家還很遠,回去睡覺!」
她聽說火還很遠,稍微放心一點,但還是等到消防車離去才敢回家睡覺。
下午去看阿花有沒有還在發抖,一進門,看見她跪在地上擦地板。
我說:「早上嚇壞了吧?要不要去華新街吃烙餅壓驚?」
「要!要!要!。柺杖給妳,妳先練習,我上網查一下華新街那一家烙餅最好吃。」
「上網?」
她馬上體會我的疑惑,說:「我們盲界的電腦,是用點字注音法,只有六個按鍵,我教你。」
她講解盲界電腦的用法時,我跑去上廁所。她家廁所和飯廳一樣乾淨,在裡面吃飯也不覺得噁心。洗臉台上瓶瓶罐罐,香水精油,只要跟香味有關的東西幾乎都有。
我說:「妳無聊的時候都在掃廁所哦?」
「我整天盲,那有時間無聊。」
「整天忙?妳忙什麼?」
「我本來就是整天盲。剛才叫一碗牛肉麵,想倒進碗裡吃,牛肉和麵都倒進碗裡了,可是湯全部倒在地上啦!光是擦地板,就擦的我頭昏腦脹。」
「隨便擦擦就好了,擦那麼乾淨幹嘛。」其實我想說的是,妳又看不到,擦那麼乾淨給誰看?
她說:「螞蟻會來啊。妳對付螞蟻很簡單,我殺螞蟻,要和它戰很久。昨天晚上來了一隻蚊子,嗡嗡叫,吵死人,打了一個小時還沒打到,氣死人。對了,幫我看看冰箱裡有沒有剩菜?有的話幫我倒掉。端午節放了一個粽子,結果忘記了,等到發臭才發現,整個冰箱臭到不行,好像香港腳去踩到狗大便。」
我去檢查冰箱,她叮嚀我說:
「冰箱裡的東西不要隨便移動,不然下次會找不到。再幫我看一下紗門是不是有破洞,不然蚊子怎麼會跑進來?」
過了一會,她突然用比較嚴肅的語氣說:「本來,天機不可洩露。」
「什麼雞?」
「六媽,我雖然看不見妳,但是我直覺得妳人很不錯。」
「多虧妳看不見!」
「喂,幹麼講這樣嘛!我覺得,我和妳很投緣。我跟妳說,我有一組號碼,很漂亮,報給妳,發財不要忘記我。」
「不要,我最恨賭,有明牌妳自己去簽。」原來天機是要我幫她去簽注!
「妳這個人太固執。心胸打開,才能夠真正走出去啊。」
「不要。」
「好啦,妳幫我簽。我簽牌不方便,萬一中了,人家會賴帳。妳幫我簽,沒中就沒中,如果中了,人家不敢賴妳。」
「我如果中了,人家一樣賴帳。」我冷冷的說。
她沈默了一會,又文不對題地說:
「有些心情妳沒辦法體會。除非有一天妳真的看不見,妳才會知道那種無助。」
她停頓了一會,快速的轉動她那有名無實的眼珠,又說:
「妳不能體會,每天起來,東西越來越不明,終於一點、一點的消失,妳不能體會那一種惶恐。妳不能體會,一個盲人沒人幫忙,走投無路的感覺。」
明明知道她在打悲情牌,我還是覺得酸,婦人就是這樣,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說:「妳要我幫妳簽牌就簽牌,不要扯一些有的沒有的。要怎麼簽?」
她笑了,迅速地拿出一張紙條給我,上面有幾個歪歪斜斜的數字,又從抽屜裡掏出一束鈔票,我點一點,正好是一萬元。原來這傢伙早就準備好了。
我約略有點不安說:「妳不要拿假鈔給我,害我被人家捉去關。」
她罵我神精病!我說:「我就是發神經才會幫妳去簽注。」
就這樣,我帶著一組寫的極醜,但阿花認為「很漂亮」的數字,生平第一次按下來福家的門鈴,來福爸爸看到我,很詫異,還沒反應過來,我劈頭就說: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要簽牌。」
「簽牌?」
來福爸爸還沒搞清楚狀況,我把一萬二千元放在桌上,一萬是阿花的,二千元算是友情贊助,我說:
「簽一萬二。」
「錢不用先給,不過看妳方便。」
來福爸爸一面說:錢不用先給,一面把錢收進皮夾裡,又問我要簽幾番?
我把阿花寫的紙條交給來福爸爸,他說:
「嗯,號碼很漂亮,祝妳中大獎。」
二天後,我跑去向阿花報佳音,慶祝兩人合作愉快,雙雙槓龜。
我說:「妳不是說號碼很漂亮嗎?漂亮個屁。」
她不可置信的說:「耶?怎麼會槓龜呢?那是妳爸託夢給我的明牌,他說這個叫死人牌,很準的咧!」
我半天不出聲,她有點緊張地說:「開玩笑的啦!」
「妳很白目耶,妳拿我老爸開什麼玩笑!」我有點不爽。
她說:「我本來就是白目。」
她笑咪咪地翻了一個白眼問我:「夠不夠白?」
這個阿花實在壞透了,先是設計我幫她簽注,槓龜了,還拿我老爸開玩笑,我怎麼會交到這種損友?!
阿花似乎感受到我的不爽,笑嘻嘻地說:
「明眼人不要和盲人計較那麼多啦!」
這個阿花是人盲心不盲,我才真的是,有夠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