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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飄零的蒲公英18》血本清倉價─尤兆和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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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別尤兆和的回途,滿腦子一直在想著這老兵,試著揣摩出他的基本形貌,我不是說他的外表容貌,而是指他內在的人格特質。他分明可以歸類於那些見不到什麼明天的社會邊緣族群的一員,卻似乎對周遭的一切,包括對自己,都發出一股輕蔑及譏諷,這份嘲蔑溫和而曲折婉轉,反對的成分少,贊成的成分多;事實上,毋寧是近乎微笑的,所以不易察覺。然而,無疑的,因此多少使他得以跳脫出來,成為自己命運不卑不亢的旁觀者。
尤兆和是安徽省阜陽縣人。民國十五年出生,抗戰末期,他本來要響應蔣委員長號召,參加青年軍,臨行前父親突然病重,才打消投軍念頭。國共內戰期間,他先是加入國軍,在一次戰役中被俘,成為解放軍士兵。爾後,他跟著部隊在安徽、河南、江蘇幾個省境內到處打仗,帽子上的徽章一換再換,變了好幾回。三十九年六月底,朝鮮半島韓戰爆發,隔年,大陸方面發起抗美援朝運動,尤兆和也在共產黨半逼半哄下自願入伍,被送往韓國境內作戰。
打仗,對尤兆和來說,是稀鬆平常的事,然而韓國戰場上的某些遭遇,顯然還是在尤兆和心中烙下傷痕。在大雪紛飛的嚴冬,敵我雙方的補給十分困難。有一次,兩軍隔著一座山頭對峙,聯軍飛機空投糧食,有部分降落傘飄到共軍這頭陣地。他們正想過去搶奪,不料,有人搶先一步上前了。他們誤判那是美國或南韓士兵,於是開搶掃射。等摸近一看這才發現被打死的居然是南韓百姓。其中一人還是名少女,從牙縫冒出鮮血,倒在裝乾糧的米箱旁。也不知道是被槍擊死亡,還是被木箱砸死的?只見她兩手伸出,作出要去摟抱木箱的樣子。睜開的雙眼還帶有酸澀的笑意,像是很悲哀而又很感激很滿足似的。尤兆和說,他在戰場上看過的死人臉孔何止千百,唯獨這名為搶奪糧而死的少女的臉,叫他四五十年後還記得一清二楚。
韓戰結束,中共和聯軍,雙方換俘。俘虜營中,分成親大陸共產黨和親台灣國民政府兩方人馬,氣氛很詭譎緊張。誰提議在身上刺青就表示決心和忠誠,而且是文字圖案刺得越多越大的人,就表示越忠誠。有些弟兄明明是要到台灣來,但就是不願意刺青明志,晚上就被拖出去秘密審訊,拷打他,認定他是潛伏在我方陣營的匪諜。有人就這樣被活活打死扔掉。尤兆和在左臂刺了一面國旗,右臂則是「殺朱拔毛,誓滅匪共」八個大字。回到台灣,他們這批人被稱做反共義士,當作英雄表揚。在那個反共意識強烈,敵我陣營鮮明的年代裏。身上有著這類的政治圖騰,是很榮耀的。
誰也沒料到,再過幾十年後這樣的刺青反而變成了累贅。民國七十六年底。老兵可以申請返鄉探親,他們身上這些牽涉到兩岸政治意識的刺青圖文,頓時從榮耀轉成尷尬。大陸官方不歡迎不說,即使大陸上親人見了,由於時空社會的隔閡及差異,彼此間多少也會有磨擦。許多老兵回台灣後,便想法子要把這些刺青除之而後快。
那年代裏,台灣大概除了少數幾家頂尖的貴族醫院外,還沒有所謂的雷射除疤法,就算有,榮保還不給付,昂貴的醫療費也沒幾個老兵負擔得起。大多數人用的是電療法,即用電棒去燒灼,效果不佳,痛而且會殘留疤痕。這時候,偏偏是尤兆和最潦倒的期間,跟他同居的女人何麗香,趁他第一次回大陸探親,拐走了他的全部家當,連他藏在電視機下面的一支手鐲也不放過。尤兆和沒辦法,只好買來一瓶硫酸,想用它來代替電流,把刺青燒掉,後來怕皮膚潰爛,會不可收拾,便改用點燃的煙頭來燙。
那陣子,他在台北市信義路一棟公寓大樓做警衛,警衛工作薪水不多,但生活簡單,反而比以前和朋友合夥做生意的時候能存錢。
他生平有兩個女人。第二個跟他結婚了,卻拐走了他的錢,看樣子是和媒婆串通好的。他去找對方理論,反被譏笑沒用,老婆保不住,還有臉來要人。第一個女人,跟他交往了近兩年,卻始終沒嫁成。到今天,尤兆和還很懷念她,聽說她後來嫁到岡山。
民國五十九年,偶然的一次機會裏,尤兆和到豐原拜訪朋友,那位朋友是以前部隊裏的同僚。他一退伍不久,就入贅給豐原一戶人家,女方家是做豆腐乳的。正缺人手,那位朋友便鼓勵尤兆和不妨跟他合作,一起學點謀生的技能。就這樣,尤兆和無心插柳,留在豐原做起豆腐乳生意來了。
做豆腐乳這門行業很辛苦,製造過程繁瑣,晚睡早起不說,還要挑月份,趕時節。並不是一年到頭都適合做豆腐乳,六七八月間,陽光足,熱氣夠,豆腐乳做出來才能入味。
那年頭,外省人做這一行的,除了他們,恐怕是絕無僅有,他也做得勤快,約莫這些緣故,他此生中的第一個女人沈素貞也特別注意他,而對他有好感吧?沈素貞是廠裏頭雇用的幾個女員工之一。午夜,尤兆和和朋友起床,開始將一桶桶黃豆清洗乾淨,磨成豆漿,蒸成豆乳,再絞乾、過濾、去渣,把滾燙的豆花倒進墊著麻布的四方木框裏,覆蓋豆腐印,用石塊重壓冷卻,做成一塊塊嫩豆腐。
這時候,廠裏僱用的員工來上班了,她們將豆腐切成四小塊,灑上粗鹽醃漬,再攤開擺在竹製米篩,端出室外讓陽光曝曬。豆腐廠後有空地,一盤盤、一排排豆腐在那裏連曬三天,早上端出去,晚上收回來,尤兆和常幫沈素貞的忙。以後,在瓶子裏加進米酒,砂糖和米醬等佐料,也是沈素貞份內的工作,尤兆和免不得又要在一旁指導,兩人之間的感情,就是在這陣子滋長的。
朋友很樂觀其成,幫他向女方家說媒提親去,不料,遭到了回絕,理由是,「尤」和「沈」兩姓本是同一祖先。
尤兆和不死心,去請教別人,有種說法是,沈姓在前,尤姓在後,五代時期,閩王是王審知,當時福建沈姓,為了避諱「審」、「沈」同音,特地把「沈」字的水旁去掉,改成「尤」字。沈姓源自周文王的第十子晡季,所以是同一個祖先。
任尤兆和說破嘴,沈素貞父母就是不答應,嫌尤兆和已經快五十歲了,和自己的女兒年紀差太多。沈素貞那時候三十出頭。從旁打聽,才知道真正的理由出自他是個外省人,而且是穿過軍服的外省人。原來,民國三十六年二二八事件,沈素貞父親和幾個伯叔都在那時候遭軍人抓進牢裏,差點給槍斃掉。出來後,常咯血,說是被軍人逼供時用槍托毆打的。
沈素貞被父母親叫了回去,不讓女兒有機會再跟尤兆和接近。往後一年多,尤兆和又到沈家去了幾次,每次都吃閉門羹,最後一次,他還沒按門鈴,沈素貞的父親就衝出來,用根木棍結結實實打了他一頓。回來後他收到一封信,在信裏,沈素貞勸他把自己給忘了。又說同姓結婚的確不好,現在他們只能當兄妹。幾個月後,豆腐乳工廠裏僱用的女工有人告訴他,沈素貞有了別的對象,而且已經論及婚嫁。尤兆和不信,跑去沈家探問,遠遠的正巧看見素貞和一個男的走出大門,兩人有說有笑。尤兆和本來想迎上前質問,突然覺得一陣心灰意冷,轉身掉頭,從此和沈素貞斷了音訊。不久他也離開了豆腐乳工廠。
此後很長一陣子,尤兆和過著淪墮的生活。多少為著報復心理吧?尤兆和經常出入風月場所,花錢買醉。很快的,就把積蓄花費得差不多了。更糟的是,他發現自己得了性病,住院診療期間,他告訴自己,不能再這樣沈淪下去。出院後,他做過鐘錶加工,沙發藤椅,搬運工,遠洋跑船。
跑船三年,尤兆和存了一筆錢,但差點命喪異國。那年,他跟的這艘船在莫三鼻給海域一帶作業,返航途中,捲入一場凶殺糾紛,他被敵對那方的人丟下海,飄流了三天後,幸運被一艘外國貨輪救起。隨著那艘貨輪來到新加坡,再轉搭飛機回到台灣。
回到台灣,尤兆和自己感覺身子大不如前,想找比較不粍體力的工作,便去應徵工廠警衛,那間紡織廠在郊區,離他住處騎車車程半個多小時,有個風雨的夜裏,他輪大夜班,上班途中,連車帶人摔進路旁排水溝。他因此改做市區大廈駐警。
尤兆和和騙了他的錢的女人何麗香相識,是在民國七十六年。何麗香是大樓住戶,有一次出門送客,門被風一吹,反鎖起來,何麗香向警衛室的尤兆和求援,尤兆和幫她召鎖匠。
兩人同居以後,尤兆和才知道何麗香是在老人摸摸茶店上班,尤兆和也不嫌棄她,不過總是對她有了戒心,郵局存摺都隨身帶在身上。
抽煙,喝酒,這些何麗香的壞習性,尤兆和都可以忍受,比較不能忍受的是她常把別人──有男有女,帶到家裏來打牌。有個晚上,尤兆和下夜班回家,何麗香一夥人在客廳又打牌又吵鬧,吵得他睡不著,一時怒火中燒,把那夥牌友趕出門外,恐嚇誰要是敢再進門,非得要打斷他的腿不可。
尤兆和告訴何麗香,只要能幫他生個兒子,可以給她一半存款。「一半是多少?」「四十萬。」何麗香笑咪咪答應了,但何麗香的肚子始終沒有消息。再過不久,他從大陸探親回來,發覺何麗香拐走了他所有家產,到今天為止,尤兆和還弄不清楚存款簿裏的錢是怎麼被她領走的?
有一年農曆春節,百無聊耐,尤兆和搭火車到平溪十分寮玩,看到那涓涓流水的瀑布,他興致索然,回程中,賣竹筒飯的商家有在看手相算命,他也讓對方算了一下。那名老算命師端詳著他的辛儀線和配合的副線後,瞅了他一眼,問他可以實話實說嗎?尤兆和當然回答可以。算命師說,依這手相看來,他這一生狂放,受精神折磨,也為人所嫌棄及輕視,注定要孤軍奮鬥而一事無成云云。
依我的經驗,老兵泰半不大願意接受訪談,昔日之事不堪,未來之事茫茫,唯有守著沉默孤寂。尤兆和算是特例。他有問必答,而且巨細靡遺。訪談過程中,最叫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講的那句話,他說,他這輩子,他整個人,都賣給國家了。「血本清倉,拿去,我不在乎。」尤兆和的嘴角抖動著,隔著件薄衫,他臂膀上除掉刺青後留下的疤痕,似乎也隱隱抽搐著。我在想,尤兆和這樣狂放地輕蔑命運,或許真的能夠免於命運的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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