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手情
從結婚那天開始,他們攜手共行了四十五年。
結婚前一週,男方賣掉了一季的花生,千方百計,才勉強湊足兩錢的金戒指套在女方的手上。
走入一個大家庭的婚姻並不容易,女子都得學會忘記婚前的自己,全然投入新環境的規矩裡。「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樣的順從原是天經地義易於依循的;最難的課題,反而是妯娌之間的相處。寒天凍地,種田的人早早就收工了,新婦想著在廚房先炒小魚乾下碗麵給丈夫當點心。第二天,大嫂的聲音就冷冷的:「還是弟妹懂得享受。」
因為經濟的拮据,因為妯娌的相處不易,他們毅然決然走出大家庭。由小金門到大金門,需要渡過一道海水,他們從家裡的大門出發,一路步行至碼頭,作丈夫的用一根扁擔挑起兩擔剛收成的花生,走在前頭;作妻子的身背幼兒,手挽行囊,跟在後面。破曉的晨光,從東方冉冉升起,將這一段行程照得越走越亮。
在異鄉,只有奮鬥才能生存。向遠房親戚租了店面的一角,兩擔生花生,她煮、他賣,同心協力開始了買賣的經營。
為了讓丈夫能專心於買賣,作妻子的洗衣煮飯、替孩子們梳辮子、縫製衣裳、為漏雨的屋頂補裂縫、做天窗,粗工、細活都在一雙辛勤不歇的手中完成。
租賃的店面,由老街搬移到新街。在孩子的記憶中,最大的不同是新街的二樓有個小院子,假日的早晨,孩子們常愛搬出木箱子、小凳子,就圍在院子裡吃早點。父親總是第一個動筷子的人,他三兩下就把一碗白米粥喝完,然後,走下樓梯,去忙他的店面,整個院子都是孩子們的天地。母親在孩子們吃過、鬧過之後才出現,她除了收拾殘局外,還會記得幫一院子的花花草草澆水。
平順的日子,彷彿一眨眼即過,孩子們一天天長大,該嫁的嫁、該娶的娶,由兩擔花生起家的生意,已打下「有信譽」的字號。
他們依舊喜歡臨睡前的時刻:作丈夫的略說一下今日的工作概況,作妻子的則細心地回應著。尤其是有段時期,她嘗試獨立做點小買賣,那種清點完帳目,跟丈夫炫耀著自己賺了多少錢的滿足感,遠勝於賺錢本身。作丈夫的在妻子的炫耀下,總是笑一笑,一面帶點一家之主不在意這點小錢的神態,一面卻愛憐地握一握妻子的手。自從不做莊稼漢以後,他的手握起來一直是溫細的,她說過:「就像讀書人的手。」
四十多年的共同奮鬥,白手起家,勤儉刻苦的習慣已成為生活的一部份。餐桌上,他從沒嫌過哪一道菜不好吃,也不許孩子們嫌,「喜歡吃就多吃一點,不喜歡就少吃一點,不可以一張嘴巴嫌來嫌去。」他只跟妻子提醒過一、兩次,要記得買魚,因為那兩隻總蹲在男主人檯桌下的老貓,好久沒吃到魚了。
直到那場大病,他才想起要為自己奢侈地吃一頓蘋果,那個年代的蘋果,是孩子在生病的時候,才可能買來吃的高級水果。最初買來的幾個蘋果,老妻幫忙削了皮,切成薄片吃;後來的幾個,覺得切成薄片吞嚥起來喉頭不太舒服,妻子就坐在床前,用湯匙勺起一口口的蘋果泥餵著吃。
兩三個月的病中服侍,由金門到台灣,再由台灣回金門,接受醫生惡疾的宣告,接受病人的聲音一天天轉為沈濁。常常夜半醒來,昏黃的燈下,他勸和衣假寐的老伴要多休息,她則堅持著不累。
照顧他大半輩子,她堅持要照顧他到最後一刻。
臨終前,他一直不能相信自己會一病不起。
事隔多年,她戀戀不忘:「這一輩子,他從來沒有大聲地說過我一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