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頭的人影
1923年12月24日 胡適(32歲)所寫的 《秘魔崖月夜》
依舊是月圓時,
依舊是空山,靜夜;
我獨自月下歸來,
這淒涼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
驚破了空山的寂靜。
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胡適先生走的時候,遠同約半歲大,未能一睹他在世時的風采。國中時從國文課本裏「我的母親」一文中,知道深深影響中國近代史的這麼一位學者。我一直心儀他翩翩君子,具有中華文化中那些好的人文素養。他許多白話文學上的著作,我也盡量找齊閱讀。我最喜歡的就是他寫的這首白話詩。他也用毛筆寫下極有韻味的最後兩句。央請住在中研院附近的好友,幫我去胡適紀念館購買這幅作成書籤的書法,我將它放大印出,這近二十年來就掛在遠同辦公室牆上,我一抬頭就看著了。那還沒有電子郵件和網路的年代裏,遠同和朋友隔著太平洋就以書信往返。遠同一直珍惜收藏著,不時的咀嚼這兩句詩傳送的情懷。
更入我心坎的是胡適的書法,也不是臨摹古代名家的筆法,卻那樣獨特,從筆觸可以讀到他心裏的溫柔,這影一字我好像看到窗外松枝的舞動,你笑我癡也行。遠同從小學、國中、到高中,全校書法比賽基本上拿第一名的次數比較多。
小孩子時我好動愛玩,當小學老師的叔叔在學校是出了名的嚴格,就教我寫書法。他本身寫一手好字,鋼筆、毛筆字都是上上水準。鄰里間請他寫春聯,以及鐫刻在新房子門面的對聯,也會來請叔叔寫就。印象裏他規定我放學回來,必須寫幾張書法紙後,才可以去玩,我就只好磨墨拿起大楷毛筆來練習。有些日子就是愛玩等不及了,有點潦草的應付交差,自己看第一張和最後一張的字體,也能看出不同。自然要挨叔叔一頓責備,雖然他是嚴格出名,那時用籐條打不守規矩的學生是天經地義的,但他只會講我一兩句,我也就記得盡量少犯同樣的毛病。
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我就和叔叔一家生活,後來大堂妹跟我說,聽很照顧疼愛我們的五姆婆年老時提起,從小父親常常因我調皮搗蛋而得打我教訓我,多年看了下來叔叔就跟父親說,讓他來教導我吧!時常被修理並不是因為功課不好,相反的是每五年十年這鄉下小村里,才會出一個像我這樣聰明的孩子。
叔叔教的學校並不是我上的小學,他有一部摩托車,在那年代是腳發動和排檔的,有空的時候會載著我和堂妹兜風去。我記憶力特別好,整張考卷的答案看看背背就滾瓜爛熟,所以常常幫叔叔改考卷,用紅色簽字筆打叉扣分,再給總分,一下子就上手。我自己讀書考試從來也不用人操心,不管多難,不是滿分也不遠。有一回學校抽考,全校連著六星期考了六次。最後校長頒獎,就從一科一百分的同學開始,很多人上台領一支鉛筆;兩科一百分的,人就少些;三科一百分的就剩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現在住在波士頓,他上台領了三支鉛筆;校長問有沒有四科一百分的,沒有同學舉手,校長就準備下個項目,這時同學們就喊說:有六科都是一百分的,校長就只好暫停,把我叫上台頒給我六支鉛筆!
那些年我們國家少棒隊拿到遠東區代表權,就出國到賓州的威廉波特市打世界少棒冠軍賽,大人小孩幾乎都是球迷,叔叔會用那台摩托車,載我到城裏其他有電視的老師家,看夜裏凌晨的電視現場轉播,我就坐在後座,兩隻手插入叔叔的外套口袋抱著他。最後中華隊自然是贏球,深夜了,我們騎車回家的路上,叔叔就會講講剛才球賽一些精采緊張狀況,我印象中最清晰的是他講全壘打,他那一輩的人「全」字通常唸成接近「傳」這個音,所以成了很親切的「傳壘打」。
那幾年是我生命中最無憂無慮的歲月。
小學畢業升國中的那個暑假,叔叔病了,兩眼球都泛黃了。有一天把我叫到床前,他躺著側過頭跟我說話,他說他會很快回來,要我好好讀書。
叔叔由父親陪著後送到臺北的醫院,不曉得他年輕時有沒有到過臺灣。後來從大人處聽到是榮民總醫院。就一兩個月吧,我再看到的叔叔是骨灰一罈。嬸嬸聽到病危的通知,急忙搭船去臺灣,從高雄再到臺北,可是也沒來得及見到他最後一面。不抽菸不喝酒,潔身自愛生活單純的叔叔,走的時候才三十七八歲。出殯那天任教學校的師生都來送他,那悲傷的情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在臺就醫那段日子,家裏氣氛憂傷低迷,在沒有電話的年代,電報是唯一民間能有的訊息管道,但也沒有完整的狀況,大人也不會跟我們小孩說明。年幼懵懂的我,壓抑下不安的情緒,只有更用功的念書。然而他也沒看到我這鄉下的孩子到了城裏國中,在近千人的國一學生,第一次月考我就硬考個全年級第二名。多年後的碩博士四年也完成。是他要我好好讀書的啊!這溫馨的父子緣,造化作弄就停格在那一年的重陽節!短短四年的依隨,成了一輩子椎心的記憶。
小時候叔叔寫春聯,我們都會在旁幫忙,我最大可以研墨,還有拉春聯,不能太用力,也不能太輕,輕了紙不夠平整不好寫。個子還小,我跪著在板凳趴在大桌子這頭,叔叔坐著在另一端,看著他毛筆沾飽墨汁,選好一句對聯,那時不是每一個字我都會,叔叔就會念給我聽,也會解釋一下。眼中看著筆接觸到紅紙,一橫一豎一勾一捺,沉穩的黑字就顯現在眼前,心中的悸動至今還印象深刻!
寫好後,拉出來從中扶著,交給堂妹拿去廳堂已經拉好的麻繩掛好,滿了就平攤在地上。鄰里親戚託付的加上自家多間舊式房子,一年寫個一百多副才夠。鄰里的長輩會備妥紅紙和一瓶墨汁,拿來家裏,叔叔是來者不拒,所以我們這個小團隊得忙好多白天和夜裏。常常年幼的妹妹想睡覺了,我就得拉聯和掛聯,這時叔叔會自己先拉平整來寫,我掛好後再回來繼續幫忙。不曉得何因,我從不叫苦或累。叔叔也教我怎麼裁春聯紙,門左右長條形的,門眉橫批和大門上的方形兩張,要如何安排才不會浪費紙。
高中遠同負笈臺北念書,春節前一定暈著船回家過年,寫春聯的事就落到我身上,這時坐在椅子端的就是遠同,拉春聯的工作就是大堂妹,掛春聯的則是更小的堂妹了。那時我們都會談論叔叔(爸爸)在的時候,那些寫春聯的甜蜜日子。那年小堂弟尚在襁褓中,他沒有一點印象,但也聽得津津有味,因為啊,他在捕捉他沒有記憶的爸爸影子。高中、大學、還有服預官役次年得假回家,每年就寫百來副,我不覺得是件苦差事,弟妹也樂意一起做,而想念啊就很自然的跟著……
我沒有叔叔的相片,三十多年來,他的面容和淡淡的笑意,以及流露的關懷之情,一直深印在我腦海中,也一直陪伴著我。唯一我帶在身邊的是他戴過的一支手錶。前年嬸嬸和叔叔小我十歲的兒子,將叔叔骨灰罈移到公墓附設的骨灰存放塔,這回返鄉,遠同要好好的去祭拜人影長在我心頭的叔叔。
遠同大學的時候,守寡多年的嬸嬸已在金門酒廠謀得一職,在高粱酒瓶裝部門工作,和其他員工輪流手工清洗玻璃瓶、裝瓶、檢驗等等勞力的工作項目。多年辛苦存了些積蓄,決心搬離逢雨天就漏水的舊居,請村裏熟識的建築業者,帶著工人蓋了一棟新房子,遠同以叔叔的名字為首寫成對聯,就燒進片片磁磚貼在大門:
「承繼傳統飲水思源,達禮知書內和外群。」
多年來長居異鄉的遠同內心深處,不時咀嚼著,
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