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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裕敬上

發布日期:
作者: 丘愛霖。
點閱率:701

 陳萬裕教授生於民國五年,現任台大醫學院榮譽教授。我在台大當研究助理時,他高齡八十六,是腎臟科的精神領袖。這裡所有的人都是陳教授的徒弟,他時常出沒在各個研究,一方面鼓勵士氣,順便督察有沒有人在摸魚。
我和陳教授結緣是因為寫作。他說這世人如果不做醫生,最想當作家,可惜國語不好,有許多事想說,但常詞不達意。我因為對古早事物感興趣,打字又快,所以他的手稿就由我來建檔。
陳教授的啟蒙文字是日文,初做醫生,用日文或台語問診,用德文寫病歷。光復後,則改用北京語看診,英文寫病歷,所以他的文字,中英日德,無所不包,七拚八湊,光怪陸離。我第一次看到他寫『你滴com蝦米plain時』,完全不知所云,再三琢磨,仔細推敲,才頓悟原來是『你在抱怨什麼』,實在比倉頡還天才。
大概到任兩個多月,有一天陳教授突然問我說:「Miss丘,拿到薪水沒?」
研究助理的薪水從來不會正常發給,我說:
「還沒領到,但沒關係,我很有錢。」
陳教授一聽沒領到,立刻打電話到會計室說:
「您好,我是陳萬裕,我們助理的薪水請您盡快,萬事拜託。」
我並不缺錢,但很高興老人家這樣關心我,實在幼稚的很。
陳教授有個習慣,就是要我朗誦他寫好的文章給他聽,我以為老人家一定耳背,就放大嗓門用力唸,他則雙手交叉在胸前,閉上眼睛,邊聽邊微微點頭,好像很享受的樣子。有一次我唸的滿身大汗,陳教授突然說暫停一下,我猜大概是去洗手間,沒想到過了一會,他不知從那弄了半杯咖啡給我,笑咪咪說:
「唸的那麼出力,一定很口渴。樓下在開研討會,我去給他A了一杯。不過手抖的很厲害,一杯咖啡抖到這裡,就只剩半杯了。」
我喝過不少頂極藍山,滋味不及這半杯三合一即溶咖啡。
過年前,陳教授突然把我叫去說:
「Miss丘,過年時不可放鞭炮,所有危險的事都不可以做。」
我心虛說好,但很納悶,莫非陳教授有讀心術,否則怎麼會知道我想去鹽水放蜂炮呢?我想起前幾日,陳教授拿了一張日據時代的照片給我看,他指著照片上一個年輕人說:
「這個小弟,後來回日本當神風特攻隊。」
我說:「啊,開自殺飛機,這個厲害!日本人認為,櫻花在最美的時候凋謝,這位小弟的生命就是如此。我就沒有機會遇到這麼刺激的事,能去鹽水放蜂炮就很過癮了。」
陳教授說:「我當時很想勸他不要回去日本,但是又怕勸他,自己會被殺頭,所以就不敢勸,現在想起很後悔。Miss丘,生命是很寶貴的,追求刺激不是美好的事。」
我隨口一句話,他也放在心上。
後來更親密了,陳教授向我透露了他的兩性觀。他說:
「五十幾年前,我在台大做實習醫生,被分配到幫護士做健康檢查,我很不好意思,我的同學就自告奮勇說:『我幫你去,錢你領。』」
「陳教授,你那麼害羞,那怎麼結婚的呢?」
「我和我太太是相親認識的。」
「她一定時常抱怨,說你年輕時,工作忙沒時間陪她,現在老了,也是整天趴趴走。」
他很驚訝我怎麼知道?我說用腳底想也知道。我故意調皮,問陳教授:
「那你太太到底喜不喜歡你?」
「我不知道。」陳教授有點窘。
我故意逗他說:「你要不要回去問她?」
「我不要問。她一定說不喜歡。」
說到這裡,我發現陳教授臉紅了,他趕快轉移話題說:
「我跟妳講,以前那些護士,都在醫院煮地瓜哦,香噴噴。」
「醫院裡可以煮地瓜嗎?」
「不行,她們偷偷煮,還分我一條,很好吃。」
停了一會,陳教授突然有了重大的發現說:
「嗯,我發現一件事,女生好像比較愛吃哦!」
有一次我向他告狀,說醫院有誰對我如何不公,他有點生氣,說醫院不是爭名奪利的地方,我說我沒有爭名奪利,是某人欺負我。他看我快氣哭了,和顏悅色說:
「我這一世人,什麼人沒看過?把人家的不好拿出來講,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望著他靜若古井的臉,這種平靜,是大風大浪後的萬里無雲、純潔無垢,我有一點懂他了。
有一天,我在跳蚤市場發現一本台灣總督府出版的《初等理科書》,我想陳教授應該有讀過,就買來送他。我問他還記得這本書嗎?他翻到其中一頁,上面有四隻台灣常見毒蛇的插圖,他說:
「我記得這隻龜殼花。」
陳教授一直盯著龜殼花,眼神亮晶晶,像一個好奇的小孩,大概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吧!不久,陳教授居然回贈我一箱日文書,箱子還留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這些書是我唸公校時的課本,它們最適合妳收藏,萬裕 敬上。
在這個白色巨塔裡,我只是個跑龍套的人物,當然受不起陳教授的敬上。這兩個字,代表了一個慈悲的長者,對眾生平等的愛與尊重,我視「敬上」兩字為陳教授傳授給我的心法。不論對方是誰,都應當對他恭敬、尊重。
後來我到榮總當助理,有一天,盧星華醫生給我一個包裹,是陳教授的新書《台語詩文集》,研究助理沒有自己的信箱,陳教授就把書寄給盧醫生,請他轉交。其實我台語真正有夠頇,沒有欣賞台語詩的能力,但不要緊,我看不懂他的文,卻能懂他的心,比詩還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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