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三ㄚ伯
你的名字,對我而言是「三ㄚ伯」,那是隨同兒女的稱謂。剛開始我抗議這是你們台灣習俗對女性的貶抑。日子久了,也習慣。又因近幾年與你在工作上有些微的交集,讓我有機會更加認識你。因此,這個稱謂除了習俗上對兄長的尊敬,尚有感佩。
今天是你的頭七。寒流來,淒風苦雨的夜晚,照理我們該為你悲傷的。但是,竟然有替你舒了一口氣的感覺,你終於走完你人生的旅程,走向一個我所不知的世界。
確切的說,你終於解脫了六年病榻的折磨,真正的心情是諸多的不捨與心疼,為你艱辛勞苦的一生。就像這沉重無邊的夜,闃暗無底,漆黑如大網,網住眾人難以言喻的心口。
爐香嬝嬝,梵唱清音,木魚聲扣扣響。
你要歸往何方?
沒有宗教信仰的我,居然溫順的翻閱誦唱的經文小本,虔誠的、從頭到尾兩小時南無阿彌陀佛的助唸。驚訝自己的耐心,那完全是因為我的三嫂、你的太太,她的企盼,衷心希望你的手足們,我們,齊心齊力的,以她最崇敬的方式,陪伴你最後一程。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聲聲唱。只希望我的誠心能稍撫慰三嫂這時悲傷與無助的剎那。
只是,我仍然有些疑惑,這做七的梵音歌詠從頭到尾都只是在盛讚西方極樂世界的美好。不明白這樣的歌頌儀式你是否到得了?坦白講,我是懷疑的。唸著唸著,訝然發現這南無阿彌陀佛的梵唱,慢慢地令人平靜,且發現它旋律的優美,就好像首次應邀進教會感受聖詩吟唱的莊嚴與美好,一樣的感動。
三嫂細心的整理你的衣物,一件一件的縫上線,宛如她對你生前的了解,了解你的脾氣、習性與穿著喜好。藉著衣物的摺疊,彷彿感受到她對你的依依,無法言語形容的戀戀不捨。
六年來,我們目睹她為你無怨無悔的付出,即使此時此刻,送你最後一程,靈骨塔選位與骨甕的選擇,她都堅持為你選上最昂貴的品質。我們深知你生性節儉,不可能接受過多的花費,據說在夜深人靜時,你的靈堂上,她再三的擲筊與你溝通、說服你接受。
大家紛紛勸她,多為兩個孩子以及一直都是家庭主婦的她自己以後的日子想想,兩個孩子以斬釘截鐵的口氣:「沒關係,這是最後唯一能給爸爸的東西,不要擔心,媽媽有我們。」堅毅的臉龐,一如你的影子,一如我印象中的你。其實,我深切的了解到,他們想要給予你有多少,可能是在世時你對他們付出的多少。
欣慰的是兩個孩子,真的不用你掛懷。一個為人師表;一個在知名科技公司任職,剛擢升為小主管。他們的正直、善良、勤勞、負責,…正如你遺留給兩人的精神財產般。
你知道嗎? 就在你走的前兩天,我們曾經攜手開發市場上,獲得的首位客戶剛好來台。他問起你病好轉了沒,我避重就輕的回答說你已無法走路。不忍告訴他你已幾度在鬼門關徘徊,因為在他心目中你是機器製造的英雄,這次是他來台採購設備是數不清的第幾次了。他的產業一直呈階梯式的成長,你對他的意義是:他建廠的首批機器來自你的親手製造,它們是如何耐用、與品質如何的優良,這樣的話語,他每來一次台灣,就重複對我訴說一次…。
當你的弟妹很久了,一年見幾次面數得出來,每次見面你都是連名帶姓直呼我名字,隨意的我們便可聊開來,那是一種手足間又似朋友的親切與自在。那時只知道你在經營一間小型工廠,至於工廠在生產什麼,我一無所知。
我們工作的接觸,記得是這樣開始的:你生病的前幾年,有一天,收到你傳真來國外客戶的詢問函,上面有你查過字典的字跡,你要我幫忙翻譯且順便回信。這種事我每天都在做,也常幫人忙,你的事我更是義不容辭。後來次數漸多,你索性就委託我處理一些你們工廠的外銷事務。
漸漸明白,原來臺灣經濟發展奇蹟史上,有著你的影子。
你說你大部分的客戶都變成了大陸台商,必須再找尋其他的海外市場。那時,對你的產業可說是半知半解、懵懵懂懂的狀況,是你豐富的經驗與專業,安定我忐忑的心。
努力了許久。終於,在外銷市場的開發,我們有了實質的斬獲。那是我們匍匐前進了一大段的荊棘路後,國外的第一張訂單,它像是著著羽翼飄然從天而降。這整個過程是你引領我了解到新的產業與奮鬥的美好。
每次完成一張訂單的製作,客戶來台驗機順便學習機器操作,你當師父,我們當翻譯,從早晨到傍晚,直到深夜。你的硬頸精神,客戶來台幾天的學習,我們便幾天寸步不離的、巨細靡遺的傳授。
取經的客戶,滿意而歸,對你念念不忘。因為,除了硬體的機器設備的供應,連軟體的工廠經營管理,你也一併奉送。後來,我旅行他鄉異地的客戶廠內,親眼目睹你的台灣經驗,像一朵小花逕自在異國裡綻放,吐露芳香。
傳說中臺灣中小企業的精神,似乎在你的身上,看到一個小縮影。
我開始好奇,你的黑手師父是如何養成?在那清貧年代,鄉下的窮苦人家,看待學一技之長重於讀書。因此小學一畢業,你便投身一家大型工作母機製造廠,從車床、鑽床等基本功,就像練功蹲馬步似的開始。聽說那時期你非常的認份又認真,下工的衣服給母親清洗,衣服上的油漬,總是油膩膩的一大片,非得用煮的才能洗得乾淨。因為當時失學的你,這技術的學習,對你的意義彷彿是黑暗中看到一道曙光,這曙光將帶你走出貧窮無法溫飽的家鄉。
學得一技在身,又感於學識的不足,利用晚上進入補校,學習你黑手生涯的機電知識。於是,一個能奮鬥有為的青年落腳在城市邊陲的鄉鎮,被房東賞識,便把女兒許配給他,這是你與三嫂結縭的故事。也可見你受人信賴的人品。
就在我們打開海外市場的行銷網時,那真是一段充滿希望的時光。即是新客戶聞風而來,舊客戶有續單,從你手中製造出的機器能受到國外市場的肯定,真的替你感到高興與驕傲。但是,造化弄人,這時你卻病了,昔日困苦環境中的英勇戰士,敵不過病魔的摧殘,瞬間你消瘦不成人形。
你似乎病得不輕,醫院,家裡,進進出出。家中積蓄一點一點的流失,我開始心頭覺得遺憾,遺憾你為什麼不早點找上我,為你開拓市場;遺憾不能多為你做些什麼…你的病情,每況愈下。幸賴三嫂悉心的看護,以及兩個懂事孩子,邊工作邊幫忙照顧。我們雖然心急,卻只能偶而探望病榻中的你,握著日漸枯槁的手輕輕對你呼喊:「加油!」你眼角沁出一滴淚光,像是無言的抗議,抗議老天爺為何折磨你這未竟的人生旅途。
這一次,你居然沒向我們告別,頭也不回永遠的走了。這不像重視親情手足的你,我想你可能太累了,需要永遠的休息。
大家為沒能見你最後一面,遺憾得久久說不出話來。尤其,你那個弟弟我的先生,當天從非洲啟程返台,不敢告訴他此噩耗。但是,他說一路上怎麼不順就是不順。我想你們手足連心,彼此的心底,仍留置一個給彼此的空間,儘管你要永遠的遠行,沒有任何告別…
今日,又逢出貨裝櫃前的試機,我手中掌鏡的錄影畫面,當機器的綠色按鈕一啟動,馬達開始運轉,冷硬的金屬因焊接冒出火花般的亮光,一閃一閃的在空中飛舞著,然後消失。馬達聲仍轟轟響,聲聲不息。
我心底忽然明白,你、並、未、遠、離。原來,你用你的一生寫著這些機器動人的故事。原來,你要我把這些機器,彷彿是你自己一般,帶到世界各角落。原來,你用另一種方式,遺留給我們對你永遠的記憶。原來…
唔,三ㄚ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