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繁葉茂後的歸根與尋根──關於《落番》
《落番》於三月九日在台北誠品敦南店舉行首映會,我有幸獲邀參與。先前曾觀覽過唐振瑜先生執導的《星月無盡》,此部以金門為背景的劇情片表現不俗,我亦因該次接觸而略知出身鹿港的唐導演對金門的深厚情感,早在服役期間便已深深植根,他長期投入金門文史工作,曾先後完成《金門歷史風雲》、《文化金門全紀錄》、《星月無盡》,此次更遠下南洋,以金門與馬來西亞的僑鄉關係,拍攝金門人的移民故事,據說在馬來西亞已引起當地華人的熱切關注。
其實影片放映前,我一聽唐導演開口說話便想掉淚,他對金門的情感比我們更深、更甚,此番再出擊,無疑是又一次付出與致意,對於這份情懷的真摯與誠懇,我心懷感激。影片在座無虛席的狀況下開始放映,全長約一小時,而這一小時的成果,其實耗費了拍攝團隊一年餘光陰,往返金門及馬來西亞勘景、進行田調以及史料考據,背後所耗費的工夫自不在話下,而凡此亦歷歷呈顯於影片當中。
導演在此部影片裡既展現了宏觀的歷史視野,又細膩處理了金門僑民及其家屬間複雜的情感。一方面,他由金門移民潮三大時期開始剖析,從十九世紀中國開放海禁、二十世紀日本侵華期間,直到戰後烽火歲月,每一回大時代變化,都影響著金門人的遷徙。關於背景鋪陳,導演意在以簡約的畫面與敘述,有效地營造出歷史縱深。
另一方面,他則藉由嚴謹的田調與史料輔助,讓類型多元的移民家庭一一入鏡,例如在馬來西亞知名的華商楊忠禮與陳成龍之外,影片中同時也採訪到在南洋奮鬥未果,沒錢也沒臉回鄉的案例,彼此互為對照。換言之,《落番》相當廣泛地鎖定馬來西亞幾種不同型態的金門移民家庭關係,包括久居馬來西亞的移民、折返金門的出洋客,以及金門在地的移民眷屬等,兩地時空穿梭,交織出移民者異地身分轉換的掙扎、失敗者出洋又回返的心路歷程,以及在地者倚門望歸的淒苦心情等,影片的情感張力,便在這些受訪者不同的生命經驗陳述裡,深沈地傳達而出。
由於《落番》定位為「劇情紀錄片」,因此在紀實之外,導演亦佐以電影手法,穿插「戲劇重演」的場面串連各段落,例如影片初始那燈光昏暗的船艙、被強迫投入海中的華工場景,便道盡了金門人懷抱希望出洋,迫於現實因素,往往導致「六亡三在一回頭」的落番辛酸史,相當撼動人心。此外,金門人初抵異地在簡陋工寮落淚寫家書、鄉僑衣錦榮歸故里等畫面,亦以蒼黃色調及彩色畫面處理的方式,展現出移民者的今昔對照。
唐導演對於影像的處理本有其一貫質地。此外,在聲情的表現部分,他也請出愛唸歌的金門籍阿嬤楊黃宛女士,唱誦出一曲曲歌謠:「一隻火船升旗符,下午四點要開船,阿娘想來心會悶,一頓稀粥不愛吞」,阿嬤面向大海,娓娓道出親屬出洋前,那份離情依依的心境;「飼子是要來奉承,無疑飼子去做兵,瞑日訓練愛認真,後來鎮國跟領兵」,阿嬤斜倚門扉,又唱出天下母親的哀愁與期盼。而《落番》幕後的另一功臣,則是金門籍音樂人李子恆,他熟知金門歌謠,對於金門的腔調和發音亦相當瞭解,由此譜出具有濃厚金門曲風的〈番薯情〉等,輔以精緻的畫面,更產生相當大的情緒渲染效果。
在影片的觀賞過程中,望著故鄉熟悉的土地,彷彿便嗅聞到海風的氣息;看到親切的阿嬤入鏡、聆聽著熟悉鄉音與動人的配樂,更幾度令人泫然欲泣。《落番》裡所涉及到的「吃番餅」,相信觸動了不少金門人的溫暖記憶;「僑匯與家書」歷史的搬演,則表現了純樸年代的想盼與希望;而畫面中一棟棟中西合璧、風格獨特的洋樓家屋,更是落番客光耀門楣的象徵。這些在金門處處可見的古老建築,經由影片的再詮釋,彷彿走出歷史,從而有了立體的面貌與生命的熱度。
然而《落番》其實更試圖在「僑鄉」的榮光及盛名背後,以人性化角度,重新找出深藏於歷史與個人記憶裡,那一段段不堪回首的血淚移民史。導演曾經相當誠懇地表示,金門人用生命寫移民史,他也會用最大的熱情投入《落番》的拍攝,真實呈現出洋客的土地與生命故事。而在影片拍攝完成後。唐導演更意味深長地指出,許多新一代、第二代,或者第三代金僑,其實已經不知道故鄉在哪裡,他希望藉由《落番》,重新連繫金門僑胞與故鄉的情感。
的確,莫論僑居者,這一代的金門後輩,往往亦不知「我從何處來」,亦不明瞭自身家族的變遷與艱辛史。我想起年幼時,遠從僑居地回故里認親的舅公,去鄉數十年,再歸返時白髮已蒼蒼。當時年幼的我未知世事,但覺新奇,只將興奮心情書諸文字,投稿《金門日報》;數年後舅公客死異鄉,我亦不曾聞問。《落番》讓我重新思考自己的故鄉、家族與血脈牽連。
誠如片中受訪僑民對於後輩教育的堅持:「一個人若懂得飲水思源,他不會壞到哪裡去。」也因此,《落番》所表徵的,便不僅是歷史的記錄,更是動態的尋根旅程。藉由影片的持續發酵,或將引領吾輩體會並感受老一輩金門人的打拚精神,由此尋回對於土地、家族的情感認同,從而完成並延續血緣的連結與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