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故事
今天隔壁家的小女孩來看我,說起來慧如還真可憐,臉上、手腳、身體都有一些燙傷疤痕,這些痕跡應該是消不掉了,小小年紀,連學校還沒來得及上,就這樣了,至於什麼原因,只是因為把瓦斯爐上的燒水壺給打翻了,然而既是自己弄的,又怪得了誰呢?其實人生就是如此,不管是自己招來的,還是別人陷害的,充滿了變數,似乎總是身不由己。
我的兒子在外地讀書,女兒也嫁到外地去了,看來他們正在經歷自己的一生,多操心也沒用,慧如因為傷痕太過嚇人,沒有別人肯陪她,就常來找我,慧如悶得發慌,要我講故事,其實我並不擅長講故事,所以就將過去的往事說說給她聽,她露出不相信的神情,然而真實的事反而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這事原本就無可奈何。
我是一個軍人,至少政府是這樣認定我的,然而卻從來沒有受過軍事訓練,打過一次戰,卻從沒有殺過一個人,接著便是一路地逃難。實在說我也是不得已,是好是壞就不敢說了,總之後來我受了勳章,不為別的,因為我是少數能在戰爭中活下來的,上級說我是英勇的軍人,為民族作出了重大貢獻,要給我榮譽和金錢獎勵,我看不出來有什麼理由不要,於是,我接受了。
我不好說這一生是否幸運,因為思忖良久後,我覺得這本就不是可以自己決定的。想到那一天,村子來了一隊衣著破爛的隊伍,說是十三個,其實只有十一人,這十三是不會錯的,因為軍隊中有報數,我本來是個農夫,隊長說死了兩個同伴,再套兩個來吧。於是,他們拿了個繩索,往我身上一套,就像捉狗一樣,拉了過去,於是,我成了他們一份子,本來我想,既然是死了倆,應該會套兩個來湊數,然而這主意似乎也僅是一時興起,所以後一個始終沒補上。
我就這樣被帶著走了好幾公里路,先是感到驚慌,後來看清楚是沒有回去的希望了,一時眼淚模糊了視野,這也就算是與故鄉道別了,由於我看來也頗能認命,並沒有掙扎,也不試圖逃跑,所以很快我就成了他們的一份子,他們丟給我一把槍,說是設備不足,所以子彈和刺槍頭都沒有,到了戰場就從敵方那裡取吧。我從未打過仗,還以為戰場上真有死去士兵的武器可以去取,也就沒異議地接受了。
日夜行軍都沒動靜,沿途上僅吃些硬饅頭和野菜,一回在田間抓了幾隻田雞,感覺簡直是人間美味,又過了一天,隊長集合我們,拿了一張模模糊糊的地圖,指著幾條線和圈,說要打仗了,我也懶得聽那麼多,注意到自己該往哪條路上去,於我也就夠了,至於是些什麼人,對我做過什麼深仇大恨的事,也就顧不得那麼許多了。經過了好些年後,我才漸漸知道那敵人可能是一些叛軍。
與敵軍接觸的那天,正好下著大雨,刮風、閃電、打雷,與戰場上的砲彈聲,子彈發出的聲音,以及軍士們的喊叫聲,四處吵得鬧哄哄的,我拿著沒有子彈的步槍,跟著領隊向前衝,至今還有些印象,雖說是在戰場,但是好些時間,大概有持續半個多鐘頭吧,我只是跟著別人往前衝,什麼也不知道,也沒見到敵人,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我空洞的腦袋裡升起,會不會就這樣跑下去,就這樣一直跑向看不見的敵人,沒完沒了了。正在此時,我見到在前面的弟兄跳進一個坑裡,那坑可能是挖好的戰壕,還蠻寬敞的,我也跟著跳了進去,只見他們將槍架好,就伸長脖子盯著前面,一槍槍地猛射。我想到應該要撿些子彈,探出頭來,幾發槍彈從我的頭旁邊掠過,在一旁的泥地上爆開,我趕緊縮回來,這時,一幕奇景在眼前出現了,那些戴著鋼盔,伸長脖子的夥伴們,那頭與身體就像伸長脖子的鱉一樣,特別是靠在戰壕旁的樣子,簡直與在池邊吃飼料的鱉頭一樣,子彈射到他們了,被射到的就那麼抖一下,就沒有動作了。
後來我被人發現昏倒在那戰壕裡,也許是嚇昏了,怎麼回事並不清楚,但是這樣撿了一條命。我那一隊全軍覆沒,登記是一人生還,十二人陣亡,不過我知道應該是十一人。這是我唯一的一次上戰場,後來都是聽說敵軍很強大,要轉移陣地,或者要埋伏在下一個基地,總之一直在行軍,我扛著那沒有子彈的步槍,輾轉經歷了幾個月,才換了一把在戰場上撿到,有子彈的步槍,我用石頭將敵軍的標誌刮去,這槍就正式屬於我方了。又過了幾天,在我覺得對軍中生活漸漸習慣,甚至有些滿意的味道時,傳來不幸的消息,我軍全面潰敗了,許多人哭泣搥胸,我也跟著難過起來,一切就結束了。
又持續跟著隊伍走了幾天,來到這個地方,我看著慧如說,就是這裡,據說有人決定在這裡成立政府,所以我就留下來了。慧如不怎麼相信,她說哪裡有為誰打仗都不知道就上戰場的,那麼這裡住了這麼多年,總該知道是什麼地方了吧。我跟她說,退伍後我買了塊地耕種,我認識的土地栽種著麥子,是我了解並用汗水灌溉的,我叫不出名字,但是卻真是認識它的。
其實我是知道這地方的名字的,只是我不大願意去說它,不是我不喜愛這讓我成家立業的土地,而是因為我對於名字總不怎樣的信任,誰人相信叫了四十多年的名字,也許只是一場誤會呢?但是這卻是可能的。前面說過我在田裡被人綁了去頂替一個陣亡的軍人,於是他的名字我也承接了,以後安定下來,要承受軍功,要接受軍人薪資,怎好去解釋那麼多呢?於是將錯就錯,我替那陌生人活了下半輩子,有時候我會迷惘,是否當從軍那一刻,那田裡的我就死去了呢?
慧如右邊的臉上疤痕較為嚴重,我發現她常有意無意地用手掌遮掩它,左邊臉頰好一些,有時笑起來彷彿還是可愛的,如果她當時小心點,沒有燒水壺的意外,她也許是個小美人也說不定,反正我已經老到眼睛看不清楚了,有顆善良的心比外表更重要,就如同實質比名字更重要。當我們安於本分,知足惜福的時候,又何必計較究竟什麼是自己本來的名字,怎樣是自己真正的面貌,那些既然都已經失去,就當作故事充作笑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