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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將風

發布日期:
作者: 張放。
點閱率:1,033

夜風,在窗外呼號,偶而發出椰果被吹落地的聲音。屋內瀰漫著香菸氣息。非常寧靜。老曹的三副萬字落地,增添了緊張的氛圍。還有三十多顆牌,萬一再摸進萬字怎麼辦?而且老曹自摸的希望很大。比窗外的風勢還大。
對門老黎開始拆牌了。他剛摸進一顆萬字,首先繳械、投降。這個湖南騾子跟我同班、隔座。年輕時愛出汗,不講衛生,用手在胳臂上輕輕一搓,便揉起一團小丸子,黑唬唬的。隨手放在我的講義上。
吃了它。大力丸。
後來走出軍校,帶兵。偶而碰面,老黎總是嘻皮笑臉對我說:今天,你能夠當上連長,身強力壯,都是吃我的大力丸的關係。呂吉年,飲水思源,你應該報答吧?
怎麼報答?
請我到飯館吃一碗牛肉麵。
黎生光是湖南邵陽人,他固執得像榆木疙瘩。我倆在九十師當了營長,他見面還提「大力丸」的事,還是讓我請他吃牛肉麵。老黎引以為榮的,邵陽是中國最大的縣,人口最多。曾國藩說過:「修到湖廣便是仙,而湖廣以衡寶(邵陽)為最。」為了此事,我到圖書館翻辭海,終於查出底案。自清以來,全國最大、人口最多的縣,前三名是邵陽、合肥、番禺。
老黎拆了牌,下家程文林,摸進一張牌,隨手打出去──東風。該我摸牌,一摸,糟了,五萬,怎麼辦?手上是崁二筒的雙龍抱柱。算了,包就包吧。是兒不死,是財不散,何況今天夜裡我贏的最多!我怎麼捨得拆掉這把雙龍抱柱?
於是,打出去五萬!
三家楞了。
下家曹培安摸牌,果然自摸六萬倒了牌,不過手上還有一對「發財」。結束了這場緊張的戰局。
阿芹端進來早點,不看腕錶便知道已經六時,天亮了。房內有兩個桌子,一桌麻將,小桌吃飯。阿芹是我兒媳。她忙完以後,輕聲對我說:「爸,趁熱吃吧。」
桌上,四大碗鹹豆漿加蛋,四套燒餅夾油條,一小籠熱包子,一盤蔥油餅。我們吃著,談論剛才的牌局。聽得前面有女人說話,那是買早點的顧客。
當年我們九十師在這濁水溪畔建造了正氣新村,傍山靠溪,到菜市場買菜,要走五華里。入夜,黑唬唬的一片,連路燈也沒有裝置。最讓眷戶驚嚇的,夏夜裡時常有蛇從山坡爬進庭院,捕食雞。山坡上是一片墓地。當年我家齊兒和小芹談戀愛,就在墓地,他們也沒碰見鬼。
後來,眷村有人蒸饅頭、包水餃,出售。有了雜貨店,兼辦郵局業務。我老伴提議開麵館,賣豆漿、油條、油餅。眷村都是患難與共的九十師眷屬,不敢高抬物價,因此生意越做越大。我老伴就是這樣累出了病,正在揉麵,不慎暈倒在地。送到西螺醫院,已經斷了氣。醫師診斷為心肌梗塞。像打麻將拿了十三顆爛牌,神仙也救不活。
我在金門戰地接到電報,請了一週事假,回台。同機返台的黎生光,因他太太盲腸炎開刀,一塊回了正氣新村。怎料剛抵家門,便爆發了金門八二三砲戰。老黎和我都是九十師炮兵中校營長,是砲戰的重要角色。倉促辦理了家事,五日內便返回戰地金門。
但是,因為耽誤了戰爭時機。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若是老黎和我不發生「請假」的事,參加了這場偉大的砲戰,論年資排序,我倆一定晉升師上校砲兵指揮官。可是上級追查責任,雖是喪事,也不可寬恕,不到年底,黎生光、呂吉年二員,調為中校附員。我倆交換一下意見,賭了一口氣,報請依額退伍。回正氣新村開麵館,打麻將,歡度餘年。
老黎和我是年輕時投筆從戎的戰友,如兄如弟,他的獨生女黎莉芹,是我抱大的孩子。她跟阿齊談戀愛,有點委屈。因為阿芹長得俊,腦筋聰明,數學比我這個砲兵出身的還棒。尤其是三角、大代數。我老伴在世時,一直把她當女兒看待。有時齊兒欺負他,我便逮住這小子狠揍一頓。阿芹不但為他講情,還埋怨我的腦筋過份封建,不懂青年人心理。捫心而論,他倆結婚,齊兒配不上她。
正氣新村是荒野地,加蓋房子自由,用不著申請。領下退休金,我將店面、居室擴建成「品」字形。齊兒夫婦一間、我一間,另一間則是麵館。三間獨立房屋以走廊連接起來。
我的房間約六坪,靠窗一張麻將桌,每日麻將聲不歇,卻毫不影響外面的生意。因為聲音傳不出去。屋內有一個單人床,我睡在那裡。床邊有個書櫃,擺了一些文史之類的書刊。對面是一個小桌,可坐四人,專為打麻將的做的。一日三餐,外加宵夜,卻是麵館供應的食品。這間專為麻將客設置的房屋,眷村的老少爺們,三姑六婆,都稱它為「麻將館」。從它落成以來,除了我兒媳阿芹,任何婦女從未進來過。因為怕招惹是非,門口貼了「女眷止步」標示。
每天在這兒打麻將的三位牌友,都是九十師退役的老戰友。老黎,是我親家,不用介紹;曹培安是九十師的一位資深幹部,他的學問比較紮實,也有實戰經驗,勇敢而且負責,是全師的拉風人物。不幸參加徐蚌會戰,被俘。回來之後,被列入黑名單,一直蹲在138團任「增設副團長」,不受重用。他娶了一位質樸勤勞的金門姑娘,等到兒子上了小學,老曹退役。他的老婆在眷村開幼稚園。他沒事做,便常來我家打牌。
人家美國被俘歸來,稱為英雄。受到上級重用、歡迎;咱們國軍被俘回來,永不錄用,成了「狗熊」,這不公平吧!許多人為老曹抱不平。
美國跟咱國情不同,這只能怪我作戰不力,被俘。老曹無怨無悔,心平氣和。自摸和了牌,也不會笑。
至於程文林,他是九十師中校補給組長,限齡退役。他妻子在師野戰醫院任上尉護理官,退役。目前在眷村診所工作。她鼓勵丈夫到我家打麻將,不准他出外工作,或是在家睡懶覺。她的理由是老程辛苦了大半輩子,應該過兩年清閒生活了。這種太太,哪兒去找?
老程卻不以為然。他批評妻子的觀點是「混世哲學」。這種觀念是封建制度遺留下的。凡是老芋仔,慣用一句口頭禪:「過一天,算一天,反正吃八成薪唄。」政府的退休俸,確實解決了退伍老兵的生活問題,但是也融解了老兵的奮鬥意志。清兵進入北京,八旗即圈佔近畿房地,援為己產,且撥發口糧。子女七歲以上,即食全俸。有些旗兵已滿頭白髮,老朽昏瞶,也不退休,照拿薪餉,這和當年立法院的老代表,拄著拐杖,被人攙扶著去開會有何不同?這種世襲制與封建特權,怎麼能使國家強盛、復興?
打牌吧,別扯遠了!老曹已經聽得不耐煩了。
老程批評海峽兩岸人事制度,應該改革,因為吃「大鍋飯」的政策,束縛人們的思想,羈絆人們的鬥志。如果為了達成新陳代謝,讓青年才俊早日接班,也得制定退休人員「第二春」的計劃,否則浪費了人才。
老程有個習慣,牌友都知道。只要他坐上牌桌,就閉上嘴巴,成了啞巴。這是值得大家高興的事。四個備役中校,程文林最有錢。別人故意逗他,當了七、八年補給組長,一定A了不少錢。老程氣得臉紅脖子粗,一急,便會口吃:「我……我要A過一……一塊錢,出……出門被……被車……軋……」
你當然不A一塊錢,你A了有20萬吧?
老黎,你……你胡……胡說八……
老黎推倒了牌,幽默地說:「我就和你打出了八筒。」
大家哄然大笑。程文林笑得鼻涕流出來了。
老黎趕緊抽出紙巾,勸他擦淨鼻涕。
打麻將,若是沒人講話,也沒趣味。死氣沉沉,即使和牌贏錢也不痛快。老曹在打牌時話多,而且有內容。絕不是老生常談。不過,你別只顧聽他講話,忘了打牌,因為他的牌隨時倒下去,起碼是七番。
曹培安說,清朝有兩個「吹牛大王」,張三說他昨天吃了一個肉包子,很大。一百斤麵,八十斤肉,二十斤菜,包好了,蒸熟了,用八個方桌才放得下。二十幾個人,四面轉著吃,吃了一天一夜,沒吃到一半。正吃得高興,忽然發現不見了兩個人,到處找不著。忽然聽見肉包子有人說話,揭開一看,原來那兩個人在裡頭掏餡兒吃呢。……七番,做莊。
老曹打骰子,取牌,繼續開講。另一個「吹牛大王」李四說,我昨天吃的那個菜、豬肉餡包子很大,比你吃的還大。四、五十人吃了三晝夜,還沒吃到餡兒。吃到傍晚,吃出一塊石碑,上寫:「距離肉餡尚有三十里。請各位加油,自摸雙龍抱柱,先算清牌錢,再繼續做莊。」
我和老黎的臉綠了。老程還問呢:「這是從哪裡聽來的笑話?」
清朝《嘻談續錄》卷上。老曹藏書不少。這個笑話集的作者是朱載堉。
老曹擲骰子坐第三莊,七點。對門取牌。他問:「還聽笑話麼?」
「不聽了,下莊吧!」老黎終於說出掏心話。

軍中培育了人才,但也糟蹋了人才。程文林原是上海聖約翰大學外文系學生。上海撤退前夕,他毅然投筆從戎,參加了九十師。人事部門糊裡糊塗把他安插在後勤單位,任准尉軍需。他也不敢辯白。1949年古寧頭戰役過後,老程因患輸尿管結石,住進野戰醫院。主治醫師帶著女護士訪問病患時,老程無意間以英語回答醫師的話。
你作過醫生?
沒有。
從此,他受到那個護士長殷雯的注意。因為殷雯是上海人。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國軍的軍紀非常嚴格,軍官結婚限定滿二十八歲,而且經過各有關部門的考核、把關,比報考太空人還困難。至於戀愛,也只得偷偷摸摸,像搞情報一樣,在暗地進行。他倆相戀五年,直到老程當了中校組長,殷雯升了少校護理長,才宣告結婚。
程文林夫婦從軍中退伍下來,依舊對軍眷付出貢獻,而且具有歷史的感情。他們的長子是空軍飛行員,次子是陸軍營長,都作了校級軍官。你想,咱說老程A過錢,他怎麼不急?
老程確實有錢。那年九二一地震,他捐了20萬,眷村的女人說他「神經病」。有人還批評他出風頭。他向我解釋:他捐出的錢,用的是「正氣新村」的名義,這怎是出風頭?再說,咱救濟自己台灣同胞,天經地義的事情,怎會有錯?
老程也有苦惱。因為他的兩個兒子,年屆三十,尚未結婚。他看到我的孫子、孫女,非常疼愛、羨慕。
至於老曹,也有苦惱。一兒一女留學美國,雖然每隔十天半月打電話問候,但是一去七八年,卻不願回來。最氣人的,兒子每日寧肯以泡麵裹腹,卻不向家中要錢。這種「打腫臉充胖子」心理,應該不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產物吧。
老曹是個書呆子,一天到晚看書。他老伴把全副精力放在幼稚園小朋友身上。兩口子除了金門,連香港也沒去過。
老曹的兒子阿義,聰明,英俊,小時候常和齊兒打架。他的功課好,眷村的青年都比不上他。他考取托福,留學前,老曹還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讓他去還是不去?
當然去。這是咱正氣新村的光榮。我的觀點。
老曹搭拉下頭。低聲哽咽著說:若是讓他去,我就沒有……兒子了……
我抓緊老曹的手,茫然不解:你說這話,我聽不懂。
他不再作聲。為了給阿義湊路費、生活費,老曹還真費了不少腦筋。兩年後,老曹的女兒阿琴也去了美國。
當年,九十師對待被俘歸來的曹培安,歧視、考核,永不升遷,卻想不到給予阿義的幼小心靈,嚴重的影響。他小時候常問母親,「什麼叫增設副團長?」為何父親的官銜加了「增設」二字?他媽搖頭,嫌煩:小孩子問這種大人的事做什麼?其實,那位純潔而質樸的金門婦女,也弄不清國共內戰時期的用人政策。
阿義是個有志氣有理想的青年,他在美國取得碩士、博士學位,想從事科技工作,賺了錢,購置房產,然後將父母接去美國,安度晚年。
老曹不願意聽兒子的電話。他說台灣推行全民健康保險制度,老年人生活不比美國差。美國的月亮也不比台灣圓。
阿義的信,我也看過,他的潛意識是上一代的父親愛國,但國家並不愛他;他回來做什麼?只要付出勞力,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謀求發展,為什麼非得回到這個彈丸般的小島?
(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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