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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將風

發布日期:
作者: 張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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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培安並不愛打牌。村子裡有頭有臉的人,並不多,有地位的都搬去了台中市、台北市。不甚合適的也不願意和我們打牌,拘束、彆扭。起初,老黎並不愛書呆子來,可是少了老曹,就湊不起來,奈何。
老黎和我是兒女親家。兩人不走運,還有三個多月升上校,偏在那個節骨眼上,請假,離開崗位,金門卻爆發震驚世界的八‧二三砲戰。這不是天公有意巧安排?算了,別提那些陳年舊話了!喝酒、打牌吧。
齊兒的智商低,數學不行,影響了他的前途。高中畢業,混了一個專科證書,小倆口便在眷村開麵館。齊兒煮的乾拌麵,味道好,佐料香,曾被記者採訪。不少外地的食客,開著車子跑來吃一碗35元的乾拌麵。他不驕不怠,掙了錢悉數交給阿芹。小倆口感情不錯,從來沒有發生過爭吵。兩個孫兒都已上了中學。
這個麵館門面小,可是出售的食品卻多:豆漿、米漿、咖啡、米粉湯、餛飩、陽春麵、牛肉麵、水餃、包子、饅頭、花捲,還有各種小菜。目前雇了一位師傅、兩位服務員,生意還不錯。
齊兒不吸菸,不喝酒,年近四十,還像一個孩子。他喊岳母「阿母」,他岳母把他當兒子般疼愛。我一想起此情此景,不禁捂嘴偷笑。
為了做好拌麵,齊兒特地去台北,吸取了福州拌麵的優點,經過他的琢磨、研究,摻進了別具風味的佐料,所以吃起來非常過癮。有人建議拌麵漲價,每碗50元,齊兒堅持賣35元。他的經營麵館是有一套的。即使拌麵不賺錢,也會從小菜中獲得利潤。
齊兒囑咐職工,凡是顧客進門,哪怕只買一個包子,也要讓他心滿意足,有賓至如歸的感覺,留下美好的印象。做生意的,不能得罪任何一個顧客,否則一定失敗。別小看這個麵館,每年的營業額,將近百萬元的盈收。芹兒是會計系畢業,兩年下來,她已在縣城買了一個30坪的店面,準備將來去開餐館。
一日,齊兒對我說:「台灣的顧客真可愛!」
這句話引起我的疑惑心理。每次曹義從美國寫家信,老曹總拿給我看。有一個週末,阿義到紐約的布魯克林動物園參觀,他發現園內有個鐵籠,掛著一牌子,上面寫著「最可怕的動物」,感到好奇,便貼近了鐵欄,發現只有一面鏡子。阿義恍然大悟,原來人是最可怕的動物啊!
為什麼在齊兒的心目中,人是最可愛的呢?
當年,曹義考取托福,赴美留學,齊兒在眷村賣包子、陽春麵。他並沒有妒忌心,甚至難過。我暗地覺得慚愧、自卑,認為阿齊「麻木不仁,不知上進」,到了如今,我已心寬體胖,鬆弛下來。用腦力或勞力混飯吃,同樣可以謀生;做科學家或開飯館,同樣都是為人類作出貢獻。
齊兒事業的發展,似乎非常迅速。「阿里山餐廳」就在嘉義市的中心地帶。開幕以來,座無虛席,芹兒穿上洋裝,儼然成了總經理氣派,我和老黎坐在那裡喝酒,湧想起當年在山仔嶺當排長,和齊兒他媽談戀愛,每逢假日,便在對面那間麵館碰面。她吃肉絲麵,我吃米粉湯。因為錢少,還得買電影票。記得那天看的是一部日本愛情影片。阿芬還有點害羞呢。走出電影院,一直搭拉著頭,怕被熟人發現。如今,她的兒子在這間大餐廳當老闆,可是她卻茫然不曉了……
乾杯,恭喜你。老黎舉起酒杯,問:「你怎麼……流眼淚?」
剛才有一隻小蟲,飛進了我的眼睛。
當年,阿芬十九歲,高職畢業,在嘉義當店員。她的工資比我的少尉薪餉多。每次約會,她總是花不少錢。
歹勢。等我升級以後,掙多了錢,再回請妳。
什麼時候?
不久的將來。
她哧地一笑,露出美麗的貝齒。呂仔,你講話很抽象,讓人聽不懂。不久的將來,是三年、五年,還是十年?
六年。
為什麼要待六年呢?
我告訴她:陸軍規定,現役軍官二十八足歲方可結婚,但身負戰鬥任務者應延期。她低下頭,似乎不願面對將來的事。
阿芬的家在嘉義縣吳鳳鄉,世代為農,樸實勤勞,對於外省仔有一定的隔閡心理。她的父母最初對我印象並不甚佳。年紀大,其貌不揚,粗手粗腳的,像個泥瓦匠。而且曬得黑唬唬的,一點也不討人喜歡。
「這個阿兵哥四十幾歲?」阿芬她媽悄悄問。
「人家才二十五,比我大六歲。陸軍官校剛畢業兩年半。他是中尉砲兵觀測員。」
「他一定結過婚。」岳母問女兒:「這個人過去做什麼?」
「讀書。」
岳母笑了。阿兵哥還讀什麼書?這不是神話?阿芬說,呂吉年的數學很棒,三角、幾何都不錯。否則考不取砲兵科。岳母充耳不聞,只悉心煮幾樣好吃的菜,接待女兒的泥瓦匠朋友。這些笑話都是阿芬和我結婚後講出來的。
婚後,我們九十師一直在金門駐防。聚少離多,阿芬時常住在娘家。岳母疼齊兒,簡直有點過分,幾乎是溺愛。幸虧這小子沒有變成壞蛋,否則阿嬤的心血付之一炬。
往事,濁水溪般地淌過去了。如今,想起來心酸難過,吳鳳鄉的親人、長輩,甚至阿芬,都已安息。仰望蒼空,我上哪兒才會看到他們!

想當年,黎莉芹是咱正氣新村的一朵花,聰明,漂亮,人見人愛。眷村的適婚小青年,有飛行員、游泳選手、台北明星大學的傑出校友,都沒有追上她。她卻喜歡智商低、呆頭呆腦的呂齊,真讓眷村的人跌破了眼鏡。
齊兒上學,常把加法算成乘法。老黎很疼他,抓住他的小肉手,問:「小齊,三加四是多少?」
齊兒翻了翻眼睛:「12」。
眾人哄然大笑。
孩子長大起來,轉眼之間的事。他和阿芹談戀愛,我跟阿芬簡直不敢相信。月明星稀的夜晚,誰都對後山的亂葬崗望之卻步;他倆卻在半山腰間,有說不盡的情話,談不完的夢想……莫非今天開「阿里山餐廳」也是他倆的當年計劃?
齊兒笨拙、老實。他上中學時,時常問起黎生光從胳臂上搓出「大力丸」,放在我講義上,讓我進補的往事。
爸,你吃了不少大力丸吧?
嗯。
好吃不好吃?
搖頭。
吃了這種大力丸,功課會不會進步?
只要用功,不吃大力丸同樣進步。
有一天,齊兒告訴我,小芹坐在他後面。他盼望小芹上課時,也搓大力丸給他吃。
你怎麼有這種想法呢?我大吃一驚。
黎伯伯會搓大力丸,他女兒一定也會。
我警告他,以後別在小芹面前談及此事,否則小芹會告訴老師,把你記過、開除。
齊兒向我坦誠說,他已經向小芹要大力丸,小芹搖頭,她說聽不懂齊兒的「外國話」。小芹不生氣,還一直傻笑。
齊兒結婚,我建議他倆去香港渡蜜月,他拒絕。他說母親生前從未離開台灣。她是嘉義吳鳳鄉人,卻沒去過阿里山。齊兒堅持不休假,次日便繼續經營麵館。阿芹竟然也聽他的話。怪哉。
齊兒夫婦遷居嘉義,將原來的麵店租了出去。我仍住在眷村,守著那座品字形的磚瓦房。隔上三兩天,原班人馬到齊,便聚精會神摸麻將。齊兒每次打電話,總囑咐我少熬夜打牌,免得傷害身體。這份孝心,使我感動。
過去,曹培安對麻將採取被動的態度,三缺一,他湊一角,如今卻成了主動的麻將迷。因為他的兒女已在美國成家立業,老倆口在家只有看電視節目。妻子看「命運好好玩」,他搶著看籃球比賽節目,因此時常發生爭執。
老曹欣賞電視的水平,比較高。電視節目,有些實在低級、庸俗,沒有文化。他跟程文林的毛病一樣,看到官僚政客的嘴臉,馬上轉台。
打麻將是解脫煩惱的手段,只要摸進一顆有用的牌,心中便樂不可支,忘卻了一切煩惱。
老黎的觀點,最為正確,打麻將是晚年最有益的娛樂。這種觀點,官僚政客,詩人作家是不瞭解的;他們也不太瞭解老年人對他們的厭惡與反感。
那天,四個老牌友打牌,老黎突然莫名其妙流下了眼淚。我有點納悶,難道他有什麼心事?驀然想起黎嫂有病,近來常去醫院,但這也不是稀罕事。不問便罷,一問,我的親家、老戰友竟然趴在牌桌,啜泣起來。
這位勤勞的充滿愛心的嘉義姑娘,從和老黎戀愛、結婚到老,從沒和丈夫吵過架。她在醫院檢驗報告出來,確定患了肝癌末期,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老黎,我對不住你,沒給你生個兒子……」
「別胡扯了,女兒一樣。」
黎嫂握住丈夫的手,囑咐他續弦,替他生個男孩,為黎家傳宗接代。
老黎有些反感,都什麼時代了,還有這種封建思想。他向老伴發誓:如果我再續弦,不得好死!我的三個牌友可以作見證人。說完這句話,他嚎啕大哭。
麻將打不下去了。暫停。
黎嫂向丈夫提出一項請求:走後,將她的遺體埋在後山坡上,那是女兒阿芹和小齊談戀愛的地方。她還能聽到丈夫的打麻將的笑聲。她說:「我不願意被火燒成骨灰,我從小怕火……」
別說了,我不願聽;其他牌友也不願意聽這些話。
黎嫂名叫簡月桂,家裡窮,人口多,她讀完初中,便開始幫助父親賣菜。天剛破曉,傳統菜市場便擠滿了買菜的人群。黎生光帶著兩個弟兄,開著中型吉普車去採買。採購的副食品放在簡家菜攤前,最後再向簡大叔購買蔬菜,然後裝上車子,返回山仔嶺師部。那時,老黎年輕魁偉,穿著筆挺的軍服,皮鞋擦的發亮。簡大叔招待他吸菸,他不吸菸,只勉強喝一口茶。小本生意碰見採購主,當然歡迎。日久生情。簡月桂竟然認準了他,他不知道。
那時老黎是中尉觀測員,肩上的兩條銅槓,閃光。讓阿桂覺得挺神氣。那個凌晨,老黎發現阿桂正端著碗吃東西。
你吃什麼?
炒米粉。她有點害羞。
好吃嗎?
阿桂把碗遞近他,意思是說,好吃不好吃,你嚐一嚐才會知道。
簡大叔笑著說:人家不會吃這種東西。
老黎接過飯碗,拿起筷子,迅速地撥進嘴裡,連呼「好呷」!阿桂大吃一驚,楞了。
這個動作,給予少女極大的震撼。從此,阿桂敢主動地向老黎搭話了。
一日,老黎鼓起勇氣,告訴阿桂,想約她看週末電影。
阿桂羞紅了臉,說:她沒有皮鞋,穿球鞋陪他進電影院,不好看。
老黎以為阿桂婉拒約會,便不再談此事。不久,我師調防金門戰地。老黎並沒忘記簡月桂。從此,兩人靠書信聯繫感情。後來,有情人終成眷屬。阿桂結婚時,已經24歲了。
阿桂結婚,我作伴郎。新娘穿了一雙漂亮高跟鞋。走起來有點彆扭。婚後,再也沒有見她穿過。阿桂,不,我應稱她黎嫂,對我的孫兒的教養,讓我終身難忘。如果她不幸謝世,那真是我們呂家最大的損失!
她臥病期間,我常去看望,有時老黎在家,有時老黎外出。我和親家母的感情,猶如兄妹。阿桂幾乎什麼話也向我說。
呂大哥,請你記住,等我走後,你得勸他續弦。還有,叫他少喝酒。
他的酒量不錯。
阿桂最懼怯他喝烈酒,半瓶下肚,老黎變成了驢子,胯間那條粗壯的東西,頓時膨脹起來。他只顧自己身心解放,卻不管阿桂的死活。這是她引為人生最難忘的事。她所以勸我讓老黎戒酒,就是這個緣故。
老黎曾向我保證戒酒,已有一百多次,聽了感到滑稽有趣。像幼時聽祖母講「狼來了」的故事一樣。她講上一句,我能接下一句,毫無差錯。但是,戒酒是何等困難的事?如果容易戒掉喝酒,詩人李白怎會說出「斗酒詩百篇」的瘋話和假話。
(三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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