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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渡行腳─辭修憶往

發布日期:
作者: 林黛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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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父親的多年好友返金,與父親在家中小聚。母親準備家常飯食,搭配香醇高粱,酒過三巡,父親與叔伯們,開始說起當年少小離家,因為戰爭的緣故而至異鄉求學的那段歲月。那是八二三砲戰,父親只有國小畢業,懵懵懂懂地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嘉義,從此青春的腳步邁開,在小島之外烙下足印。也許是多年之後再回首,言談中當年的辛酸苦楚已然成為父親與叔伯們回憶中甜蜜的片段,沒有埋怨,唯有想念。看著他們眼中閃爍著的年少的奔放熾熱,臉龐紅暈,透著光彩,情緒是那麼地昂揚,那一刻,我真覺得感動,甚至慶幸起父親曾經擁有這樣的歲月,那該是多麼精彩的人生!
我的思緒不禁飄向自己的少年時代。一個酷熱的夏季午後,在料羅碼頭等候登陸艇的那個午後,然後是夜半微涼,幾個同學互相扶持、提背行李在霓虹閃爍的高雄港下船的畫面,扣隆扣隆的火車聲,台北親戚家,236公車,還有一整個星期站在地球表面卻仍感覺船身搖晃的暈眩感,以及離家時母親泛紅的眼眶……。
那是民國76年。
彷彿昨日。而倏忽已25載。
大約小島上的人都經歷過類似的成長模式吧!常見的過程是在島上完成高中學業後,赴台讀書或工作。我們那一屆不知道是不是比較特別,國中同班同學中,據說是有幾位可造之才,因此考完高中聯考後,紛紛到台北參加北聯和省聯,打算試試身手。那一年,有人上了建中,也有人留在中山和景美。我的程度差,母親聽家鄉一位朋友介紹,說是三峽有一所不錯的私立高中,當時是單獨招生的,為了希望三年後能順利考取大學,便決定前往一試。學校位在風光明媚的白雞山後,從木柵、新店,沿著蜿蜒的山路,大約要二個鐘頭才能到達。母親那位友人的女兒後來臨陣退縮了,我卻停留了下來。15歲,告別家鄉、告別父母,緩緩地,車行在兩旁綠樹夾蔭、恍如家鄉木麻黃連綿不絕的山路上,我在三峽的辭修高中,度過了慘綠的青春年少。
如今回想起來,仍有著許多的美好,伴隨著當年羽翼未豐的無助,在夢中時時縈繞。辭修是紀念故 副總統陳誠先生的學校,由陳履安先生創辦。校風嚴謹,學生全數以校為家,學校並採取軍事化的管教,幾點幾分起床、吃飯、睡覺、洗澡、讀書,通通照表操課。印象中,同學雖然來自台灣各地,但從外島來的還是少數,除我之外,只有一位學姐來自馬祖,也因為如此,校內師長對我們二位離鄉背井的孩子,更多了幾分關懷照顧。
那是金門尚未解嚴的時代。沒有手機、BBcall,沒有網路、msn,連撥打電話回金門,都要由108長途台小姐轉接的時代。那時家中四個孩子,除弟弟仍留在金門就學外,大哥在澎湖當兵、大姊在台中逢甲大學,而我在辭修,假日當三個人都休息時,木柵小叔叔的家就是最溫暖的窩了。我頂記得姊姊北上的日子。每個星期六中午,我從學校回到叔叔家,星期天晚上,再到台北警備總部附近搭校車返校。如果姊姊正好上台北,便會到警備總部送我,每次她都會在附近的水果攤上為我買好些蘋果讓我帶上,然後看著我離開。有幾次在車上望著她,跟她揮手道別時,眼淚都忍不住撲簌簌落下來。那時節,我們和多數離家的孩子一樣,仍然渴望父母時時呵護,卻也知道父母必須在家鄉打拼,而為了前途手足短暫離散四方,見面並不容易,因此理性的懂事背後,偶爾情感也會氾濫。
辭修最有名的是它軍事化的管教方式。每天早上都有室友為了床單上一絲擺不平的皺摺而苦惱哭泣,鋼杯裝上熱水權充熨斗,來來回回地又壓又燙;棉被太膨,折不出豆腐乾形狀,有人索性晚上偷偷拆下櫥櫃門板壓在被上,人則睡在硬梆梆的門板上,希望藉由身體的重量讓棉被扁平,結果是沒有蓋被著了涼,家長捉狂,舍監一夜巡房數次,規定無論如何都得攤開棉被。皮鞋、球鞋、拖鞋,規規矩矩床下一字排開,鋼杯杯柄朝外擺好,每間浴室7-10人輪流,從脫衣、洗澡、洗頭到穿衣,10分鐘內搞定!我沒當過兵,不知道部隊裡所謂的戰鬥澡有多少時間,不過私立學校這樣的訓練,應該也是一大奇聞吧?據說當時有些男同學在家自由慣了,確實受不了這樣的生活方式而離開,不過教官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從辭修畢業的學生,沒有怕上成功嶺的,因為大家早就訓練有素,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除了上課、睡覺外,我們吃飯也統一在餐廳內,像阿兵哥一樣,一桌八人,每天二人輪流打菜,板凳兒可是只能坐三分之一的喔!菜色每天更換,每週一輪,每個月會有一天加菜,那天會有炸雞腿和養樂多!吃飯不能說話,總教官喊了開動才算數。比較輕鬆的是學校廣播社會播放一些輕鬆悅耳的音樂,偶爾穿插某某同學點歌給某某同學的訊息,引來陣陣耳語嘻笑。在那樣嚴格又保守的校園中,男女交往當然是不被允許的,當年曾聽過最誇張的校園八卦是某一男同學的籃球遺落,讓另一女同學拾到了,在歸還籃球的同時被教官瞧見,竟就將二人叫到教官室數落了一番,後來有沒有記過已不可考,當時學生果然保守乖巧至此而無人抗議嗎?我也不復記憶,比較確知的是那時的自己一心只想考上大學,什麼少女情懷一概不開竅,倒是檯面下同學男女交往的情形仍時有耳聞,有幾對後來還終成眷屬了呢!
這樣看來,辭修倒像是一所極度壓抑的恐怖學校了?!其實也未必。回想起來,有幾件事我至今仍然是無限懷念的。早自習時,學校不限制我們一定要在教室內溫書,舉凡校園中庭臺樓閣、花草樹下,只要覺得舒服自在,都可以席地而坐,與山光雲影共吟詠。辭修校園極靜謐優美,花木扶疏,女生宿舍外有一棵高大的白色油桐花樹,每年4、5月便下起柔軟清香的白雪,早在台灣客委會推出五月桐花祭活動的十多年前,身在辭修幸福的我,便已時時在油桐花雨中沐浴學習了!每個月學校會在大禮堂播放一部電影,通常是電影院下片不久的新片子,那往往是在被功課壓力逼得喘不過氣時最棒的抒壓方式。每天晚自習中間休息時間,我們會到福利社買些宵夜吃,學校因為擔心女同學到福利社的路上發生危險(路途不遠,但較偏僻),甚至讓福利社老闆另外在女生教室門口擺攤子(男生沒有的福利啦),我還曾經在攤子上工讀過一段時間,賣賣老板自製的滷味、飲料,因為住校一整個星期都不能離開校園,因此晚上的宵夜往往供不應求呢。學校的社團活動也有趣,學生人數雖不多,但辦得有聲有色,我當時參加了戲劇社,記得還演出過《暗戀桃花源》,愛心社也常利用假日到樂生療養院探望痲瘋病人,至今印象仍很深刻。
除了嚴謹的校風外,辭修的老師們也是令我極懷念的。其中有幾位甚至對我影響很深。我的數學很差,一直處在半放棄的狀態,高一時的數學老師汪煥庭先生,是一位建中退休下來的外省老師,身材清瘦,有一點老夫子的味道,他說話鄉音很重,我常有聽沒有懂,高中唯一被打的科目就是數學。但是老師極有耐性,常常鼓勵我們這些有數學學習障礙的同學不要放棄,建議我們從課本的習題開始作,也不知是不是運氣好,那年聯考我真的抱著不放棄的念頭,數學硬是拿了五十多分(不過那年數學考題簡單,許多同學考滿分)。我想若非老師諄諄教誨,耳提面命,我不會多這五十幾分,以當年的分數來看,這多出來的分數可不只是國立大學與私立大學的差別而已呢!
高二時,教我們國文的是年輕的廖瑞君老師,畢業於中央大學中文系。老師感性細膩,上課之餘常與我們分享電影、並述說她的大學生活,甚至戀愛經驗。我和其他女同學每天都非常期待上國文課,原本便喜歡文學的我因此對文學更加投入。某一個假日,三五好友相約到中壢一個同學家,順便走訪了位於雙連坡上的中央大學。沿著環校公路、百花川、女生宿舍、宵夜街,耳中聽著松濤吟吟,腦海中浮現廖老師說過的場景,當時我就和同學約定,如果可能,將來我們都來中央讀書,都來做廖老師的學妹!那是一個美麗的夢,因為廖老師,讓我第一眼就愛上了中央,更幸運的是,我後來真的如願考上了中央中文,成為老師的學妹。可惜的是,老師在我們畢業前就閃婚嫁到日本了,這些年再也沒有相見。此外,還有溫柔的歷史老師周彥民老師,她總是像姊姊一般關心我的身體健康,我當時為鼻病所苦,她介紹了我許多保健方法與知名醫生,課堂上她曾因觀賞了林懷民雲門舞集的流浪者之歌而感動落淚,與學生分享時眼中的熠熠光輝令人難忘。賴俊忠老師風趣瀟灑,老愛在我們頑皮不聽話時開玩笑說要辭職到校門口賣牛肉麵,結果我已畢業多年,他的牛肉麵店尚未開張;高三時的國文老師郭淑容老師,高大的外表下卻有著林志玲般的娃娃音,個性純真開朗,猶記得畢業典禮上我與她淚眼相對,看到老師哭得比我們還傷心,真的很感動呢!
當年就學時,辭修老師的流動率極高,有一些只短暫停留了一學期或一年,便因各種因素而離開。一則辭修位置偏遠,每天通勤較為辛苦,特別是晚上學生自習到十點,老師們也必須陪伴,因此老師若有家庭,便會面臨一些困難。但也因為如此,當年許多教導我們的老師年紀都很輕,住在學校宿舍中與我們朝夕相處,除了課業指導外,也像大哥大姊般給我們很多提點、關心。老師之外,還有舍監、教官,同樣都很有耐心,因此辭修雖然較為封閉、嚴謹,卻又是個不折不扣溫暖的大家庭。
當年離家的辛苦與想家的酸楚,在多年之後,早已雲淡風清。父親時常引以為傲的是我這個女兒獨立自主的能力,或許從我身上多少讓他看見了少小離家的自己吧!我在碩士畢業返金工作前,其實本已接下辭修聘書,並且確實回母校教了二個月的書。而後又因為家鄉的召喚而回,也是由於年少離巢後對家更多的依戀不捨之故。如今,原以為只是短暫停留的家鄉已又撫慰了我十數個年頭,未來是否離開?尚是個未知數。離家、回家來來去去,從前必須忍受搖晃的開口笑,害怕看見母親送行時的淚眼婆娑,如今父親當年的家書如珍寶被我收藏,記憶翻湧時在課堂上向同樣跋山涉水而來的台灣學子們敘說當年,那個在他們聽來跟石器時代沒兩樣的遠古生活,我曾經歷過的種種心情,年輕的孩子是否懂得?
我想,時間會有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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