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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蟬

發布日期:
作者: 朱備。
點閱率:552

很長一段時日,薛西差不多忘了這句話。倒也難怪,退伍後,本來約好的一場見面因為郵差遞信延誤,沒聚成。漢良憑親戚介紹到士林一家製衣廠當組長。不知道為什麼,薛西和他都沒用電話聯絡,也許薛西打過電話,但找不到忙碌的陳組長。第四年,薛西從漢良的來信中得知他已經升任課長,接著便要被公司派任出國。兩人失去了聯絡。直到昨天晚上,薛西無緣無故又浮起多年前高雄車站地下道前面的那句話,像是鬆了手的皮球倏地汩出水面,還來不及搶救,他的話已經脫口而出:
3
「保重呵!為國家,也為自己的理想保重。」
電話那頭楞了十來秒。在這十來秒鐘空白裡,薛西又近乎自發地閃迅溯憶起當年在衛武營兩人那次漂亮的聯手出擊。出軍紀操的時候各連都帶到場邊觀看,二十多名犯了營規的人或滾或爬,遠望過去,像極一群綠色的蟲爬過草地。有的體力差、受不了開始嘔吐出中午吃過還沒消化掉的飯菜。一個瘦高個子索性躺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軍官走過來,低頭察看他青白的臉孔和發紫的指甲。開營輔導長蒞臨指導的榮團會,漢良、薛西兩人採車輪戰法,輪流起立發言,從軍紀操引起話題,指證出營中許多不盡合理,有待改革的地方。
 漢良在學校選修的理則學論證這時派上用場。最精彩的一段對話是當最後「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這句話被提出來討論的時侯。
漢良站得筆直發問:「長官經常講『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不知道營輔導長您認為這句話對不對?」
「當然對。」
「這麼說來,營輔導長承認長官有些要求我們去做是不合理的?」
矮胖,其實平常人挺和氣的營輔導長頭偏著想了半晌:
「我想我們的要求應該都是合理的。」
「既然所有的要求都是合理的。漢良接著問,「那麼為什麼又說是『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我們大家可以靜下來想想,這句話其實是互相矛盾的。換句話說,凡是提出來的要求都應該是合理的,不合理的要求便不應該提出,也不應該存在」。
接著漢良又舉了一個爛蘋果的例子:「上個禮拜寢室有人熄燈後講話,值星班長卻處罰全連弟兄青蛙跳,這就是不合理的要求。好比這裡有一籃蘋果,其中爛了一個。請問,這時侯應該把這個爛掉的壞蘋果揀出來丟掉,還是整籃蘋果全部給倒掉?」
薛西現想起來,儘管值星班長有故意整人之嫌,但漢良的舉證卻不一定正確。部隊是個講求效率講求整體榮譽的地方。而且,人也不是蘋果。不過,營輔導長的思路大概被漢良滔滔不絕的口才給攪亂了。那次榮團會在營輔導長一句「上級交給我的任務是安撫軍心,可不是為你一個人解答問題。你有問題晚上再到我房間來」草草下結束。
十幾秒鐘,終於會意過來後,漢良在電話另外一端笑了起來。不知怎麼──也許聲音經過幾百公里遙傳,變了質──聽來有點訕訕的。
「虧你還記得。」
「怎麼不記得?那是你最後跟我講的一句話呀!」
「可不是?已經幾年了?時間過得好快。」漢良恢復以往的語調,爽朗地問:「你好吧,My Friend?」
常被朋友問起這句話,所以儘管薛西飛快地又再掃瞄一遍自己這幾年的羞澀生活,他還是熟練而認真地回答:「還好。你呢?」
那頭又笑了開來:「呵呵,見面再聊。」
4
薛西特地到書局買了「群眾與權利」。去年底他看過這本書,眼睛為之一亮,急於和別人分享自己的心得時卻找不到傾談的對象,那時才特別懷念漢良,懷念起以往深夜挑燈看劍的日子。書裡頭有一小節論通貨膨脹和群眾之間的辯證關係帶給薛西一個嶄新的觀點。卡內堤在這裡面把硬幣比擬為人類,因為二者在它們各自之間都有著嚴格的階級區分。
「硬幣具有社會系統,這裡的階級是價值的硬幣階級。」說得好。
「高價值的硬幣可以換成低價值的硬幣,但是低的永遠換不到高的。」嗯哼。薛西嘴角不禁拋出一絲苦笑。看來窮人被人瞧不起真的並不只是觀念上的問題而已,而卻是有其邏輯理則呢?
他這也才舉一反三聯想到,以前在中心地受訓時漢良憤慨的那句話,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了。「階級高的永遠是對的。」漢良忿忿不平:「他們走路可以手插口袋,我們就不可以?」到野外挖散兵坑訓練的時侯,漢良把泥土鏟上來,對站在一旁喘氣歇著的薛西說:「人與人之間假如要有階級的話,應該用什麼來劃分?你知道嗎?不要跟我講是金錢,或者權力。」
薛西想了下:「能力?體力?」
「Wrong」漢良又丟出一鏟泥土,斬鐵截釘地說:「應該用道德來區分,道德高的人階級就高,道德低的階級就低。」
有個綽號「肥龍」的班長表面笑呵呵地把漢良的想法叫「時髦」。連上逢甲商學系畢業的排長比較實在地說是「太理想主義了。」薛西可以當之無愧地,儘管讓那些三十歲不到,不,二十出頭就變得一副市儈嘴臉的傢伙帶著反諷的口氣說「你太理想主義了」好了。還有那位標準,溫吞的中產階級者艾略特,去他的說什麼:「我年輕時不敢太激進,因為怕年老後變得太保守。」薛西的心情逐漸汩湧起來。對比目前自己這種蹇困蟄伏的生活,曩昔那陣意氣風發的年輕歲月越形珍貴。他曾經以杜甫詠李白的兩句詩自況兼自勵:「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拔扈為誰雄。」這兩句詩,對於當時自己似乎無法著力的苦悶、輕狂,有著強作解人的嫌疑。不過這不正也同時反證了年輕人特具的、半現實依據,半形而上的那種悲壯、自我期許的可貴可惜?
即使八年後的現在,三十已過,薛西仍然不承認以前那份追求理想的心是虛幻、蹈空的。「這一切,漢良,」薛西心想,「這位比他自己更激進更理想的戰友,只有他能夠完全懂得。」
5
 依電話裡的約定,薛西騎他那輛八十CC的美力到火車站接他的戰友。剛才一路上天色陰霾,他擔心回來會下雨,還好到現在都沒下成。約好的那班自強號列車靠站、接著他看到一張像是漢良的面孔,一位像是漢良的中年人。不,並不是因為那人臉形圓胖了些,而卻是整個人所給自己的觀感。在稍踟躕下薛西到底確認是他沒錯。薛西的視線跟著還沒察覺的漢良,留意到這位好友表現出某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整體神態──下頷稍抬起,嘴角和眼睛互相牽制地微微下撇著。在許多人面前你可以看到上述的模樣。譬如電視上常見的功高權重,氣燄熾盛的巡視大臣,或者以富驕奢的員外;還有一種是「說大人,則藐之」的讀書人,那份故作驕矜,表示對權貴勢力的不屑不滿。可是薛西不能確定眼前的神態到底屬於哪種成份多些?來不及思量,薛西從那人背後迎上前去。
「漢良。」
對方轉過身,證實了他可沒認錯對象。
漢良瞟了他一眼:「薛西?怎麼還是一副排骨模樣?」
薛西笑著:「你胖了不少。」
兩人邊談邊走向站前廣場停放機車的位置。「我那輛A7我太太開回台中了。叫他搭車她不肯,真是。」
「你太太她會開車?」
「駕照考上半年多。」漢良眼裡有掩不住的得意。「她叫我再換一輛BMW把這輛A7留給她用。」
回家路上,薛西專心注視前面路況,也專心聽漢良講著他分別這幾年的經歷,他覺得自己不應該老是緘默,於是適時在漢良敘述的空檔裡插嘴說了句:「還是你們做生意好。」
「你這樣也不壞呀!」岔到幹線公路,往來的車輛增多,漢良在後座大聲喊著,「你這樣──」倏地從身旁經過的車陣揚起的巨響接去了他的話。等巨響稍歇才聽清楚,漢良已經講到他剛退伍不久就在台北自己創業,開一間打蠟公司的弟弟。
「也不簡單哩,想想我們像那種年紀的時候,還沒有那種魄力?」
車子快速閃過幾輛交叉路口的車輛。漢良趕緊催促薛西「小心點為妙。」
從見面到現在,薛西始終有某種不踏實感。依稀在短短的時間內經歷了兩種時空,還沒來得及調適過來,又像是漢良認錯了他,自己不是漢良要見面的那人,同時,他自己也接錯人了。這份似乎有點可笑的錯置的感覺直到回到家,漢良坐在對面,手扶桌角,眼裏閃動著笑意,才自薛西心上慢慢淡出。
來客打量著稍顯侷促的主人:「看到你真高興,你還是老樣子。」
「你也差不多啊!」薛西開心笑著回敬他的好友。
「胖囉!」漢良撫摸腰圍的同時,倏地往旁,幾乎不能察覺出來地撇了一下頭。這個動作,恢復了他的身份不少,也使薛西頓時安心不少。
「很久就想下來看你,事情忙,沒辦法。」漢良啜了口烏龍茶,皺了皺眉心:「哇,好苦。」
薛西莫名得意起來。「好就好在味苦。」他再為自己的杯子續滿水。「苦中帶甘。」
「上個月碰到梁敬民,」漢良說:「他退伍以後在三重自己開了家會計師事務所,從跑單幫做起,現在請了兩個夥計了,一個小弟一個助理小姐。他自己講業務還算不錯,不過據我看其實賺不了什麼大錢。」
薛西伸手去抓杯子,又喝了口茶,慢慢嚥下。
「可以啦,生活過得去就好。」
「我是說,假使要對太太兒子有個交代的話──」
薛西起先有點驚奇地盯著面前的朋友。後者微撇過頭去。根據他的意思,羞愧的該是別人呀!他又何必這樣?隔半晌,薛西到底恍悟到原來他的朋友是在暗示他,同時也自我誇耀著。薛西不免感到輕刺的酸楚。
他從抽屜拿出那本「群眾興權利」遞過去:「這本書不錯,卡內堤寫的,特地買來送你的。」
漢良接過書,隨手翻了翻:「這幾年沒有什麼時間看書了。」
「裡面第四章是討論歷史的群眾,有一小節寫通貨膨脹和──」
「有了有了。」漢良說,接著把書閤上。「謝謝,回去有空再看。」
他側耳諦聽,問:「那是什麼聲音?蟬叫聲?」
「噯。」
兩人安靜聆聽了好一會兒,若有所思。
漢良又開口笑了,啜了口茶:「前天去拜訪市政府馬秘書──]
「去找他幹嘛?」
「找他幹嘛?」漢良像是不勝驚奇:「沒什麼事,不過有個朋友介紹認識而已。現在做生意,只知道埋頭苦幹,關起門來,自己做是不行的。」他眼裡乍現昔日嘲弄譏誚的笑意。接著,像是配合那份笑,他做了一記手勢:「不曉得審察時勢,隨機應變,光有滿肚子學問,那沒有用啦。」
(三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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