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蟬
說著說著笑了起來。像先前一樣,彷彿為誰羞愧似地甩撇過頭去。薛西被傳染了那份笑也莫名陪著笑。同時他察覺到漢良倒也不是沒有半絲──什麼呢?心虛吧?應該是的,漢良隱隱約約地指責著他,揄揚自己,這到底洩露了某些事實。
「去年在陽明山買了一棟別墅,上下兩層總共八十幾坪,連裝潢花掉我四千多萬。」漢良調整了一下臉上笑容,鄭重地說:「花掉我所有的儲蓄。你知道,我現在這個業務經理職位每個月才───十多萬,加上公司分紅,平均大概年收入一、二百萬。」
在講話中間,薛西驀地往回跳想到一件事,好像漢良現在講的──收入如何如何等等,跟那件事有某種實質的辯證關係。那件事情是有天中午他跟漢良準備去吃午飯,走在有陡坡下來的街道轉角,陡坡上頭是家鞋廠,賓士轎車從鞋廠出來,從他們身旁急駛而過,後照鏡擦過兩人衣服時才按了一下喇叭。漢良嚇了跳,車子加速離開。
「哼,標準暴發戶。」漢良搖搖頭:「這叫做『為富不仁』。」
薛西把話題轉開:「你在電話是講,你父親得的是肝病?
「唉!漢良臉色稍暗:「肝癌。」
「酒喝多了也有關係。」
「不過喪禮很熱鬧,人來了很多。」
「那時侯不巧我正在住院,胃潰瘍,很抱歉不能去。」
「我知道,你跟我說過了。出殯當天。鎮上認識的都來了,總共花了三十幾萬。」漢良攤了攤手:「人生我,我再生人,人生就是這樣。」
「酒最好少喝,你也要留意自己的身體。」
「沒辦法,你不知道,有時候工作壓力很重。」
「還看電影嗎?」
「呵──電影。」漢良比了一個「別提了」的手勢:「最後一次看電影大概是跟我太太談戀愛那時侯。」
薛西笑著問:「是你追你太太,還是你太太追你?」
「當然是我追她。」漢良身子前傾,臉上帶著「此屬機密,不足為外人道」的表情:「你想想看,那時侯我還是個小組長,我不去追她,她會看得上我?」
「不過她倒是蠻適合我。」漢良又說。
「個性合?」
「不,個性合不合得來其實倒不是很重要。漢良慢條斯理啜口茶:「我在命身宮裡面是屬於「巨門」嘛!巨門廟旺主富貴,相書上是這麼講,要是沒有吉星相加,富貴就不能持久。我太太她是「祿存」,屬土、陰,她這顆星是專管爵祿貴壽,有解厄、制化的功能」。
「你現在信這一套?」
「寧可信其有嘛。」漢良說:「按照相書上分析,我應該在公職這方面發展。正好,我岳父他願意支持我出來競選下一屆的市議員,我?我正在考慮,幹市議員這其中兩方面的得失狀況怎樣?你知道,政治對很多事情是越來越重要,尤其是我們搞商的──」。
「還想辦雜誌嗎?」薛西有點粗暴地打斷他的話。在學校編校刊的那次不愉快經驗,激起漢良的豪氣,他和薛西以前約定,日後有辦法要辦兩本刊物,一本政論雜誌,一本文學雜誌,兩本都要「犀利而徹底地反映時代社會的脈動。」漢良連兩份發刊詞都抄好了。他一邊來回踱步,一邊噙淚高聲朗讀的樣子感染了一旁的薛西。兩人當晚湊錢買了一大包滷味,一包五香花生,一瓶紅標米酒,在學校後面的「風雲崗」涼亭裡開懷暢飲,預祝他們未來的事業抱負踏出成功的第一步。
「辦雜誌,啊,你不說找倒差一點給忘了。」漢良再啜兩口茶:「現在辦政論性雜誌時機越來越好。就是剛剛我講過的嘛。政治影響我們日常生活越來越大,而且教育程度越來越高,你譬如顧省身辦的半年刊「雨聲」,據說每期可以淨賺兩百萬以上。最主要的好處還不在這裹。你手上有刊物──當然先決條件是先要暢銷,就好比握有一張關鍵性的王牌。至少別人就會投鼠忌器,不敢小看你,會來攏絡你,這無形中的好處才是多呢。」
「就好比手上握有一張王牌。」薛西睜大兩眼,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多年前那位聲調低沉,兩鬢開始泛白的總教官不也講過這句話?記得他挺直身子靠在椅背,嚴肅的眼光凌厲,而卻又溫和地注視著坐在身前的漢良:「可能你並沒有這個意思,可是文字是公器,而且是很厲害的一種公器,我們必須衡量可能產生的各種後果。譬如說它是不是會被某些有心人士拿去當作別有用心的用途?不要說不可能,事實上這是非常可能的,我看過這方面太多的例子。文字一旦登出來,就公開了,別人拿去怎麼用?這你一點辦法也沒有,是不是?所以我們必須事先在各方面都要防範到。」
總教官這話是向他們解釋為什麼不能讓「台灣要更好」這篇文章在校刊登出來。這篇特稿是漢良花了整整三個晚上寫了一封文情並茂的信,向國策顧問陶百川邀稿邀來的。他為了能夠邀到陶百川的文章興奮得意得快掉出眼淚。本來校刊上所有的文章都要先經過訓導處審核。陶百川稿子寄得遲,送印刷廠前一天才寄到,漏審了。第一批樣書印出來,訓導處才看到登在首頁的這篇稿子,命令收回重印。陶百川這篇被認定出問題的稿子抽出,墊上校長的校慶演講稿。
「我的看法跟教官您不同。」漢良上身挪前:「我認為一篇文章我們只要考慮它的學術性價值,或者它跟事實符不符合?至於別人要怎麼去看怎麼去想,那是他們的事。對不對?假如寫一篇文章,事先要有所顧慮,事實上你顧慮得了嗎?可能性有千百種?就像總教官您講,我們有什麼辦法?」
「所以我們才要事先防範。」總教官耐心開導。
「知識分子要有一分擔當。」漢良的臉愈發漲紅:「而且,大學應該是個學術獨立機構,不應該受其他,像是政治上的干涉。」
薛西偷偷扯著漢良衣角,提醒他留意總教官那漸漸變成豬肝色的臉。
·不用說,總教官拒絕了漢良提出就這件事舉行說明會的要求。可是下個禮拜,說明會照常舉行了,而且事先並沒向學校報備。那天會場設在運動場旁邊,到場的同學聚坐在幾排長板凳看台上。漢良站在草地,仰著頭,讓午後的陽光照在右側半邊臉。回想著當天動人這一幕的薛西驀地想到,當年他們許多意氣風發,充滿愛國情操的學長,譬如參加保釣會的牛明伍,陳一英等人,如今都安享著他們的高官厚祿,想必他們自己不會傻到去再提起當年了。漢良站在草地上,挺胸,踩著自己的影子,開始向看台上大概五六十名學校各科系同學──也有幾個是來自別的學校── 發表演講,說明這次校刊事件的整個實際過程。
6
看台右後方有人在打籃球,球敲在水泥地上發出膨脹飽滿的聲響,正巧助長了漢良講話語調的節奏感,給予漢良的演講以某種近乎喜感的悲壯效果。假如不是緊接著發生了分發傳單的意外,那的確是一次十分圓滿的集會。
·傳單從看台最後一排傳下來,說明會上並沒有這個項目,薛西覺得奇怪。上面文字大致上是譴責官商勾結,商是指在本地投資設廠的外國廠商,「共同剝削台灣人民」云云。薛西看了只覺得不對勁,因為其中引用了許多大陸上共產黨常用的用語,像是「勾聯」,「未來革命形勢一片大好」等等。後來果然證實了薛西的疑慮,半個月後戴岡事件爆發了。調查局在戴的宿舍內搜出一批內容和那天在說明會大致相同的傳單。不過加上恫嚇的字眼,威脅在台設廠的外商限期將資金撤出,否則將採取若干必要手段云云。
漢良在調查局採取行動的當天上午,還去敲戴岡的宿舍房門,跟他拿戴翻譯給校刊的三首匈牙利抗暴詩,由於類似那批恐嚇信的傳單在說明會上分發過,漢良和薛西都被總教官約談。澄清原委後,兩人到底沒給牽扯呈報上去,只虛驚了一場。不過他們都被總教官藉這機會狠狠警告訓斥了一頓。
還是鄉間道路,人車往來很少,木麻黃樹影子舖在地上。機車經過時,突然團團起身撲到人身上。薛西打從內心泛漲起一股近乎悲壯之類的錯覺。有隻蟬鳴居然能突破機車引擎盤形成的屏障,傳到薛西耳朵。
「你有沒聽到?」
「聽到什麼?」,後座漢良不解。
7
薛西繼續騎著車子。他腦海裡無端想起以前看過的電影「午夜牛郎」的劇情,那部片子是漢良──那時他競選上學生活動中心的總幹事──向學校極力爭取來的。訓導處最後勉強同意讓電影放在小教室裡放映。片子演完,漢良還當場舉辦一場座談會。薛西眼前秘密地閃過一個重疊的影像:片子裡立志以自己身體去征服富婆的男主角喬和漢良的臉疊印浮顯著。他很快搖頭,甩掉這個不倫不類的類比。
「記得喬嗎?那個穿著一件鹿皮上衣的現代西部牛仔?」
漢良楞了半晌,想起來了:「啊?怎樣?」
「還記不記得喬去幹午夜牛郎,後來不是真的來了一個有錢的寡婦?可是緊要關頭,他卻突然不行了,變成性無能。」
「呃,對呀!操,真是的。」漢良不由嗤笑出聲。
一團暗影撲過來。「座談會上你說這一幕情節是全片題旨一個關鍵的象徵伏筆,暗喻喬精神上,其實厭棄他那種獵取金錢的生活方式──」
「其實那傢伙也有可能真的性無能。」漢良笑著搶著說:「純粹肉體上的性無能,結了婚的人多少都會有那種臨陣失常的經驗,嗯哼,尤其是碰到女的特別漂亮,因為自卑,緊張嘛。」
「這麼說來你也有過那種經驗囉?」
「呵呵。」漢良打著哈哈。「男人嘛,心照不宣啦!」
過後好一陣子,薛西幾次回頭把當天見面的情景再想一遍。排練話劇似的,有時候甚至把兩人的對話又各反覆演示著,像是不勝驚奇他們雙方會作這樣的交談;又像是極力想抽繹出對談過程中有什麼深刻的念意,慢慢的,他最後一絲僅存的悵恨也平伏下來了。卡內堤那本書漢良忘了帶走,又站回書架上去。他到底體認到以往年輕時代──假如不是一切的話,,也是構成那時期的自我的主要成份──已經一去不回了。漢良是,他自己呢?恐怕也一樣。生活,或者說時間之流裡,有某種難以抵抗的東西,一直砍下來,使他倆的身心兩方面都扭曲變形了。他這樣想著,心裡坦然了些。也不再遺憾沒有跟漢良討論到那本書裡硬幣和社會系統之間有著什麼關係的話題。原來,這些年來,他自己也改變了這麼多。當他不再當面駁斥他的朋友,他早就應該預先警覺到,以往那位充滿正直、憤慨之氣的青年遲早會往後退隱。他得承認,假如他有著像他的朋友那樣的身份地位,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夠再堅持以往的堅持?他現在得謙虛一點地說:「我也不敢確定。」
而在另外一邊,他那日漸福態的朋友逐漸沈入夢鄉。
剛剛一上到車廂內,冷氣涼爽襲人,列車船般上下沈浮,十分舒服,有逐波衝浪滿足的快感。不久漢良作了個夢,他開著嶄新的BMW750,來到一處依稀有點眼熟,長滿紫色霍香薊的田野,跪了下來,月光朦朧的暮晚·在廣闊的花叢裡,不知何自的哀傷掩襲上來。起先他壓抑著、繼之抽泣,終於放任自己大聲嚎啕痛哭,感到從來沒有這麼暢快過。醒來後他楞想了半晌。恍悟到原來那是好久好久前讀過的田納西威廉斯一篇小說的場景。故事裡,名叫梅娜的女子驅車前往昔日那片藍色野花的草原,痛悼年輕的時候困擾著她的那點無謂莫名的青春。哭過之後,她心平氣和地離開了那裡。成群塊狀的景物:房屋,相反方向移動的汽車、耕地,不停經過車窗,往後逸逃。漢良也滿足地離開那裡。他想不過緣自生理分泌系統的那份困擾,到底不必掛慮,像梅娜,只要哭過一次便可以全然抽到身後。於是他翻了個身睡去。在夢境邊緣,那陣蟬聲狂厲嘶喊著,但他已滿足地沉沉入睡,並沒聽見。 (三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