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
經過幾番風雨折騰，我們仍然等不到雨過天青，等到的是目送妳遠去的身影。老友，別後一個多月了，另一個世界的妳，過得可好？
這陣子，只要手中事一忙完，只要思緒一停下來，只要腦中有任何一丁點空隙，思念妳的心自然就會翻湧。大家都說不要流淚，大家都說要停止對妳的思念，妳才能了無牽掛化成一隻彩色的蝶乘風而去，無奈我就是無法做到。
凝視掛在靈堂上妳展開笑靨的相片，不知是否想說：「老友，莫哭，我已羽化成仙了，莫擔心！」老友，想念妳！
但願妳能聽到我的話語，能入我夢中，讓我再看你一眼。
因妳的遠去，今年的冬天覺得特別的冷，冷得心痛，連台北老父老母家也提不起勁按例天天晨昏定省，不是不想念兩老，而是因妳的驟然遠去，整個人的精神好像也困乏了。全身懶散，多想世界就此停止，讓我們可以再看到妳那嬌小的身影，可以再聽到妳那響亮的聲音。老友，誰知今年的冬天妳雙手一放，連一句再見也沒說，就靜悄悄的走了，妳何其忍心？
當玉潔抱著我說：「阿姨，媽媽眼睛閉上了，但媽媽的嘴巴還微開，我想媽媽應該是開心的笑著離去，因為她一生中能擁有這多愛她的親友……」老友，我淚流滿面，您唯一的女兒反而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但願一切如女兒所言，妳是放心的遠去。
老友，老姊妹三十多年的情誼，我倆真正能促膝長談或攜手共遊或自由自在把盞聊天的次數並不多。雖是如此，但這段日子不論我倆身在何處，我倆多久沒見面，總是常會不約而同拿起話筒互道平安，談妳的家人我的家人，說妳的內心我的內心，我倆就是這樣的一對老姊妹。記得嗎？拿起電話第一句稱謂妳一定戲稱我「顏太太」，我就回妳一聲「又來了」，老姊妹倆互相揶揄一番，然後是一串說不完的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們就這樣走過了三十多年的歲月。
●追憶
記得第一次踏上烈嶼的土地，面對陌生小島的我，妳夫妻倆待我彷如多年不見的老友，妳那開朗的話語，帶給我無比的放心。從此妳烈嶼的家就成了我在金門的第二個家，妳是我在烈嶼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我在金門的另一個依靠。
此後的日子裡，妳夫妻倆不時會捎來烈嶼的特產，有獨特口味的豬血糕、有傳統古早味的桶餅……過年前一定會送來一大箱又香又鬆的烈嶼檳榔芋頭……。而最特別的回憶是到陽翟外婆家撿鵝蛋，我家三個兒女只要說到阿慧阿姨就會馬上聯想到她們小時候跟妳回陽翟外婆家後院去看鵝、追鵝、撿鵝蛋的畫面。
老友，三十多年來無論是地瓜稀飯配醬菜或蘿蔔炒蛋也好，或是豐盛的烈嶼海鮮大餐也好，無論是簡短的三兩句問候也好或是促膝長談也好，開心的、悲傷的、快樂的、痛苦的點點滴滴都是我倆走過的生命旅程中難以忘懷的回憶。雖然三十多年烈嶼環境改變了，東林街道上往日人潮車潮的繁榮景象已不復見了，唯獨那條通往妳家大門的路如今依舊是那麼的熟悉，但，妳還在嗎？
●病痛
妳退休後大半時間都在小金門悠閒過日，我退休後大半時日客居三峽，一則陪伴年邁雙親，二則就近照看在台讀書的三個兒女。我們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只能以電話互道平安，就這樣一晃一年又一年。去年中秋返金才知妳又去台北看病，老顏馬上決定這一趟再去台北一定要去看看妳，陪妳聊聊天。
原本計畫這回要突然出現在妳眼前，聽聽妳那嘹亮的聲音：「唉喲！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但，三峽到新店除了路遠，路況不熟外，要見妳一面更得等妳從醫院治療回家修養時才能得見。後來福德安排鈺麟開車在中和接我們夫妻倆才成行。那知對台北應是識途老馬的的鈺麟竟然也迷路了，一行人在高架橋上來回繞，最後還得福德親自到路口接我們，老友，妳住在別有洞天的社區裡，更多虧有阿梅姪女這個好幫手適時在一旁細心照料，張羅吃住，不然人已不舒服又住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大都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次見面妳的氣色還不錯，妳在旁喝著紅棗茶，我們吃著阿梅端出福德剛由金門帶來的炸芋頭片，一干好友依如往昔談天說地，我滿懷著希望，相信這次妳一定也可以戰勝病魔。
唯當我們臨走時，妳忽然拉住我往妳睡的房間，姊妹倆私底下再聊一些心裡話，才知妳對此次的治療很擔憂，也牽掛著福德，也牽掛著女兒，更牽掛著金門那個偌大的家庭……。記得當時我只能抱抱妳，拍拍妳的手道：「放寬心，好好吃，好好睡，一切由福德做主，這樣才有元氣對抗它，加油！」唉！我也知凡事說的比做的容易，這種事碰到了內心恐懼是必然但也只有面對。人生這條路沒有人能看透，只有當自己真正做到離苦得樂時才是真正解脫吧！老友，那日新店一別，我們相約舊曆年回金門再見，老友，難道妳忘了我們的約定了嗎？
中秋別後，我與老顏又返金一趟，直到十二月初赴台後，我們一直等待妳回新店休養時再去看妳。等了又等，久了按耐不住拿起電話問阿梅，得到的答案總是：「還沒出院！」雖是如此，心中總是自我安慰說：「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再等！」直到聖誕節前夕知妳仍然無法出院，於是決定直奔榮總看妳。我們一塊坐在臨小公園的窗邊聊天，記得答應妳當身體狀況允許時，陪妳去探訪那一條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小徑，看看園內來來往往的人們，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麼……。
因妳肚子脹氣，我就毛遂自薦的在妳肚子上做顏家的脹氣消除法。這「介」字脹氣消除法可是在中正國小代課時由許雪睢老師教的，此後我家三個兒女只要肚子有脹氣，我和老顏就會使用這土法，而且屢試不爽。聽說妳脹氣不舒服，我當下就在妳身上認真的數36下賣力的做這「介」字消氣法。當時做完後，我滿頭大汗，妳也笑笑跟我說好像有好些（其實福德與妳應是怕我不好意思，安慰我吧，我想）。事後我還一再打電話去跟福德說有效就要多做多試試。還教玉潔幫妳做穴道按摩，要她不時幫妳舒緩筋骨。我就這樣煞有介事的教，妳們是怕我擔心吧，總是回我「有好些」，我也頗安慰的總算幫了老友一點點忙了。唉！妳有這樣一個憨愚又魯鈍的朋友是幸抑是不幸呢？
●返鄉
元月中旬我與老顏回金門，元月二十一日妳也回金門，福德玉潔隨侍在側。在署立醫院再見妳時，妳興奮的拉著我說東道西，那天你笑得好燦爛，情緒也非常的亢奮。自妳病後從沒見妳如是輕鬆言笑，也許是多日沒回到自己的家鄉看到久別的親友而開心吧！接著又告訴我說想吃好吃的廣東粥……。那天，大夥兒都擔心一下子說這麼多話，情緒起伏太大會太累，不忍讓妳太費體力，因而適時中斷了我們的談話。老友，早知妳會離我們而去，那天我該多陪陪妳，多讓妳說說心裡的話。無奈愚笨的我看不懂妳的異樣，就這樣錯過了讓妳開懷暢談的時刻，也錯失了讓我傾聽妳心裡話的機緣。
此後只要一有空，我與老顏就去看妳，有時妳半醒，有時妳睡著。妳半醒時，我就輕輕呼喚妳，在床邊與妳聊聊天，或與福德一塊幫妳按按摩，每回妳都笑笑說「舒服多了」，也配合我一起做伸、彎腳的動作。妳睡著時，我就靜坐在旁看著清瘦的妳。不管情況如何，在我心中一直存著希望：妳可以再坐起來陪我看看窗外的藍天，訴說從前，訴說現在，並等待未來看著女兒玉潔出嫁。
元月二十四日我家小女兒顏茁回金門，順便帶她去醫院看妳。那天的妳精神不錯，一一叫出他們三姊弟的名字，知道他們都快畢業了，突然順口說了一句：「可以去買一個保險箱放在房間床角落」，當時全病房的我們都摸不著頭緒，經福德解釋，才知妳是用了一句烈嶼的俚語在開我的玩笑。憨笨的我還回妳：「我又沒任何鑽石珠寶，哪用得著去買保險箱」唉！老友，這是病中的妳留給我的最後一個幽默，於今想來，只覺心酸。
之後的日子，妳話不再多，只能由妳的眼神或模糊的言語中揣測妳的心意，每每問妳想吃點什麼？想說什麼？妳總是搖搖頭回我淺淺的微笑，那段日子裡大半是相對兩無語，只有默默的看著對方，妳看著我我看著妳。只是我心中仍然抱著希望啊！
元月三十一日福德感冒了，我煮了冰糖燕麥粥上去，父女倆直道好吃，並和福德說好除夕夜我們會送上年夜飯，陪妳們一家過年。當時我還很高興的說我們吃什麼妳們就吃什麼。返家路上和老顏討論著除夕晚餐要什麼菜才適合福德父女倆的味口。
二月一日早上再度去看妳，我第一次感到妳雙眼無神，第一次聽到妳喉嚨中急促的痰聲，第一次看到妳如此的不舒服，我直催玉潔找醫生想辦法。不安的叫著妳、擔憂的看著妳似知又似無知的眼神，但自己只能在一旁乾著急。老友，多想能幫妳分擔一些痛苦，無奈只能讓妳自己去面對，但我心中仍懷著希望啊……一切會沒事，一切會平安過去的。臨走時一再叮嚀福德「好好看著」，福德是一向凡事都為別人著想的好好先生，應是不忍我們擔心吧，那日依然笑笑的說：「好的，就是這樣，沒事！明天下午不要太趕，年夜飯5、6點再送來就可以」。
●離去
老友，住院的這些日子，在榮總時，看著福德對妳的呵護愛惜與耐心，天天為妳換乾淨的被褥，仔細的鋪著被單、床單，深怕哪裏鋪不平弄痛妳會睡不安穩；輕輕的幫妳洗臉換衣，笑著說：「來！動動、動動……」不急不緩的在妳身旁做這做那，妳偶有什嘮叨他總是笑笑說：「阿慧姐！不急，不要擔心…」。在署立醫院時，只要我們去探望妳，他總是一副土地公的笑容，告訴我們：「就是這樣」，一點也不讓我們擔心，一切的苦痛放在他自己心中。看著妳的病痛，看著他的陪伴，越來越能體會龍應台在「目送」那本書中曾經說過這麼一段話：「人生的旅程，有些事只能一個人做，有些關只能一個人過，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老友，一路走來面對這些苦痛妳心中應有滿滿的安慰能有這樣的老伴在一旁不離不棄的陪伴吧。而面對著一旁一籌莫展的我們，他總是說：「就是這樣」，這就是土地公的脾氣。
因為不忍看妳離去，更無法面對目送妳遠去的事實，告別式那天我與老顏缺席了。隔天一大早再去看福德。直到那天，他才說道：「放心，我父女倆還好，其實最痛苦的日子已熬過去了。」面對你的遠去，他最痛苦無助與心痛煎熬的日子是當榮總的醫生宣布他們也已束手無策的時候，那一個多月陪伴妳的日子，一方面他無法挽回妳將一天天離他遠去的事實，一方面他又得裝著沒事而以充滿希望的神情來鼓勵妳，給妳打氣加油。面對著摯愛的親人離去的背影，這種殘忍的離別我們無法言語，直到現在我依然怪自己，何以如此愚笨看不出妳將遠去，我應留下來多陪著妳，那怕多一個上午多一個下午也好。唉！於今懊惱已遲了。
除夕當天一大早起床辭年，祭拜好後，邊下樓邊盤算準備年夜飯，忽接乃蠡兄來電：「福德要我轉告年夜飯不要送，阿慧姐昨日中午已回烈嶼……」，頓時，我在電話旁放聲大哭。老友，妳怎開這麼大玩笑，在這除夕夜。
微笑的妳高高的掛在牆上的相框裡，這幾個月來的守候，我們終究還是等不到好消息，靜靜的看著妳，妳那熟悉的身影哪裡能去尋覓？妳那開朗的笑語哪裡能再聽到？老友，而今妳已羽化成天際裡的哪一顆星星呢？
妳要保佑福德父女倆往後的日子平安順遂，妳要保祐玉潔早日找到好歸宿；妳也要記得時時想著這群老朋友，偶爾也在我們夢中捎來信息，告訴我們：妳很好。
老友！念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