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搬家的三輪車伕
搬家,是一次心靈短暫的流浪和漂泊。
遷徙之後,我們需要一段時光來適應鄰人、新的朋友和街道。
從原來的地點,我們鏟起了自己的鬚根,移上一盆忐忑的新土壤、換新的瓦盆,新的陽光、新的大氣氣味。
卸馱完三輪板車上頭的貨物和傢俱,車伕們疲憊但愉快地趺坐在地上,一個個挨著布袋抽著菸聊天,夜間安靜的馬路,遠遠有一輛救護車呼嘯而過;傍晚剛剛突然下起了一陣大雨,他們一時之間走不了,我聽見門外的雨沙沙地響,詩般地響,土地般令人信賴。
在屋裡,彷彿,我們可以走進每個人內心的最深處,老唱盤沙沙的坑洞迴旋,唱針跳動刮擦著軌跡;人們圍成半圓圈,天花板垂吊下來一枚鵝黃的燈泡,你跨坐在木馬搖椅上,6/8拍船歌般滑行在河流之上。
那是芬芳的月光。
(屋內有人一直在忍住咳嗽。)
像圍著一團營火,有星星,人們出神又虔敬地,凝視著聖火,軀體有點拘謹,因為彼此不熟,但互相信任,因為有此安詳的仲夏夜。
幾個小時之前,在落日沉下去的前一刻,我們沿著筆直的垂楊河畔進入嘉義市區,在盡頭,你看見了生平第一次驚奇的嘉南平原夕陽。
落日又圓又大,像一圈車輪餅框在虎口,火紅的鹹鴨蛋黃般的光澤。
「囝仔,你幾歲?」我收摺起右手拇指,伸出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回答那漢子:「4歲。」「你真巧喔!」已經快抵達目的地了,車伕的心情顯得輕鬆起來,稍轉過頭來熱絡了一句,又埋首奮力踩他的腳踏板向前緩行。
望前瞧,板車和兩個人的影子被夕暉映在柏油路面,拉瘦長了好幾倍,細細的,像椰子樹。
終於,夜雨停止了,人們開始騷動起來,到了離別時刻,車伕住在新港的妻小、母親還倚門等待他帶點心回家呢。夜,現在天色完全暗下來了,回程還需兩個多小時的路途,負擔則剩下空車和輕盈的風,只是北上沿省道兩旁的老芒果樹,在黑夜、海風裡,更顯得陰森巨大。
屋內舒緩但有勁的拍掌接續響起,有人終於放心大聲咳出聲來。
「伙伴們!我們都是樂天的三輪車伕,該上路了,快拾起你的斗笠和濕汗巾,撐起痠疼的骨骼,抬高你黝黑強壯的腿,不要偷懶,保持緘默,明日再聚首,繼續踩踏上另一條新的征途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