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
今年老媽的忌日正巧是週六,我推開學校的雜務,閒悠悠的回到老家祭拜老媽。為了管線地下化的工程,一個嶄新屋宇與頹圮土角厝雜陳的鄉村,到處都是挖掘一半的施工路段,一輛車子只好停在村口處,我懷裡揣著相機,徒步像一個外來的觀光客,遊走一遍這三十年前生活的地方。
三十年前麗羨家住的「將軍第」,如今已成了嶄新的民宿,新的紅磚在紋路清晰的黑條線裝綴下,整棟新厝更顯得奕奕神采,過去頹廢老屋前一塊用土堆高的圓台地已不見,記得一個夏日夜晚,我們在台地前玩耍,麗羨的大弟側躺在台上,一隻手高舉向上,初始以為他在戲耍,大家都不以為意,五分鐘過了,十分鐘過了,他的姿勢仍是維持不變,這時眾人才覺得詫異,爭相叫他、喚他,原來他以那一手擎天的姿勢,竟然也與周公相約,沈沈的進入夢鄉去了。年幼不及十歲的他,一時成了大家爭相笑談的對象。
那三落大厝前有個水井的「侯仔」家,兩屋之間的窄巷,是我們這群猴模猴樣小孩攀蹬、練腳力的場所,兩腳跨在兩牆之間,一蹬一蹬竟也蹬上屋頂。如今牆面仍完好,地上的磚全被鑿開,只為埋設管線。位於三落大厝後面的珠山老爺民宿,屋前的大紅燈籠高掛,地上更擺置了成排的小盆栽,想來經營主人應是個深知生活美學的人。大門深鎖的屋內不得窺知,猶記得三十年前,屋內有個水井,住著一家人,女主人曾跟老媽扯腿糾髮的狠狠打過架,她的一個啞巴女兒,年歲比我還長,長長的頭髮,比手劃腳的模樣,卻成了我畏懼的對象,加上長一輩結的冤仇,即使無邪天真的我們,也不敢踏入他們家一步。
未到村內唯一兼辦郵寄業務的永嘉商店,就聽得狗吠聲陣陣,手無寸鐵的我,即使在懼狗如探湯的兒子面前,常大聲嚷著「有什麼好怕?」,扮英雄安慰兒子,這時竟也亂了方寸、慌了手腳,看來改道繞行是我唯一的選擇。我轉彎繞過「大村」的番仔樓,三十年來,它屹立不搖,絲毫沒有改變,倒是屋旁一個籃球架下吊垂著一張籐椅,讓我心生好奇與興奮,想來這籐椅的主人,應是一個風雅之士,懂得生活情趣之人。
越走越迷離,兒時的「大村」本就不是我熟悉的地盤,如今更份外生疏,這家屋內住著誰,那戶房子又是誰的,一棟棟的新宅,像被移了位置的棋子,錯亂之中我恍惚走入了時光的迷宮,竟尋不著方向。但兒時的景象,卻歷歷如在眼前。一路上,除了村口那群手拿電鑽,鑽得噪音滿天價響的工人外,只碰著一個掃地的婦人,看見一隻被綁起來,向我狂吠的黑狗,還有聽得幾聲不見狗影的狗吠聲,一個處處是新屋新院的村子,竟如一座死城般,讓人在幾許熟悉中,又感到些許的陌生與惶惑。
村郊外,原本是土角厝的「東宮」,已成了鐵將軍把守的廟宇,廟前採光罩下的香爐,讓這座廟宇,稍顯其莊嚴與端凝。往靶場走去,滿天泥塵飛揚的泥土路,已鋪成了水泥路。兩旁一畦畦整齊的農田已不見,起而代之的是高過人頭的雜草、芒草叢生,黑褐色的雜枝裡,我識得是銀合歡的樹種。那條兒時浣衣的清溪,只留下路旁兩塊水泥樁可辨識,溪水已乾枯。我沿著水泥路直達靶場,只見一輛鮮黃色的轎車,停在大樹下。不見人,不見嚼草的牛隻,更不見荷槍實彈的阿兵哥。一座原本人聲鼎沸,練習槍聲砰砰作響的靶場,如今在北風依然狂吼之下,像一個褪去戰袍的年老力衰戰士,只能撫著斑駁生銹的槍枝,聲聲追憶著過往的豐功偉績,讓我不禁也為之感到悲從中來。尋得原路返回,我跨上國家公園鋪設的石階,直上珠山公園涼亭。亭裡的木造座椅,在風吹雨淋之下,已顯露其老舊腐朽。放眼望去,俯瞰整個村莊,紅瓦屋簷仍是整座村莊的建築主體,國家公園為維護金門閩南建築特色,可謂厥功甚偉。涼亭是珠山的最高點,兒時是我們戲耍、躲貓貓的場所,常見阿兵哥帶著漂亮小姐穿梭其中。每逢過年時,跑到涼亭上,眺望料羅灣,等待在臺灣讀書的哥姐搭船回家過年,它常成為我第一個通風報信的得力助手。沿著石階直下,兩旁的矮灌木欉,細枝小葉,仔細一瞧,原來大多是七里香樹種。在沒有木麻黃可耙,廚灶缺柴火的時候,拿個大布袋,鑽進樹欉裡,掃一袋落葉回家當柴火,常成了我們放學假日的工作。
踅一圈兒時生活的村莊,再回到經過改建,已煥然一新的老家,大家已在燒冥紙了。我站在供桌前告訴老媽:「我回到三十年前的家了,老媽您也要回來,即使是在我的夢裡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