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數十年未聯絡，前年才得以見面的小學同學，突地來了一通電話，我訝異以對，匆匆撂下手邊工作，開車就尋她去。一條筆直的小路，從兩旁剛被披斬的雜草可看出，是幾天前才被整理出來的，為的可能就是這樁宗族掃墓的大事。
才幾步路的光景，出了兩旁高過人頭的芒草，眼前豁然開朗，兩座偌大的祖墳，左較高，右稍低的展現在眼前。上百個宗族鄉親，男女老幼齊聚站在墳前，我適時趕上了三鞠躬禮。行過禮後，左尋右瞧，張張熟識的面孔，有兒時的玩伴，也有小時的長者，當然也有後起之輩的陌生臉孔。大家把臂言歡，有如大宅院裡鄰居般熱絡，一時場面喧鬧雜吵如市場。一張熟稔的臉孔勾起一串回憶，每串回憶都是濃得化不開的血緣之情。觀睹此情此景，讓人禁不住打從心底的雀喜欣慰。在人群中尋得了小學同學，兩人的興奮自不在話下，道不盡的兒時歡樂情景。
清明節，是個令人神傷情悲的日子。今年難得有四天的連續假期，未放假前，客居台北的老姐就捎來信息，要我記得買花去上墳，給老爸和老媽磕頭。我一口允諾，心想離清明尚有幾天的時間，趁著難得假期，約同事渡海到廈門晃蕩一圈，趕在清明前回轉應不礙事的。誰知三天後回來，哥哥們為了避開鋒面報到的惡劣天氣，早就為老爸和老媽上墳去了，徒留下心中無限懊惱與悔恨的我。有道是「清明時節雨紛紛」，清明當日滴雨並未下，但「路上行人欲斷魂」卻一點也不虛。
小時，村中有三家雜貨店，「小社」的兩家也兼賣生鮮魚肉，唯有「大村」的協記商店只賣乾貨兼辦郵政業務。清明節當日，終生未娶，後來罹癌過世的「大頭兒仔」總是在午後時分，從協記商店攜出一大桶「番仔餅」，沿路吆喝著「來去掛大祖的墓哦……」、「來去掛墓紙哦……」、「來去……」，一聲比一聲還要洪亮。我們這些尚就讀小學的蘿蔔頭，吃過午飯後，早就豎耳聚神等待他的召集令，這時一聽「要去掛墓紙」，馬上成群結伴的尾隨他身後。他像招兵買馬的將領般，一路威風凜凜的率領著我們來到車站附近。猶記得跨過一條大溝，在滿是荊棘的雜草堆中，掛上五顏六色的墓紙後，他會要我們依序排好隊伍，然後發給我們每人幾個圓圓的「番仔餅」，把一整桶的「番仔餅」都發完後，大家才興高采烈的笑鬧跑回家。
上了國中，除了老師說的不能再玩「老鷹抓小雞」遊戲外，老媽也開始禁止我跟著大家去掃「大墓」了，老媽雖未明說，但我的心裡暗忖，應該是肇於女兒終究是別人家的觀念在作祟吧！三十年後的今天再見祭掃「大墓」情景，已是不同的一番新景象，過去大多是小孩子參與的場面，換以今天是男女老幼皆有，即使是遠嫁的女兒亦可回來共襄盛舉。時代的巨輪向前邁進，無疑的，亦促使了守舊觀念的變通與改變，這是可喜可賀之事啊！
祭掃「大墓」不能再去湊熱鬧，但老爸帶我們去祭掃家墓的事，卻是我們所不能推辭的。連續近一個禮拜的清明春假，除了家中春捲皮的熱賣工作之外，老爸一定會挑一個午後，扛著鋤頭，帶上祭拜的發糕、香燭、墓紙、……，率帶著我們從「后浦下」走到「龜山頂」，經過「花園溝」來到「燕南山」，那是近「東社」的一處亂葬崗，橫七豎八的土墳，到處是塌陷的墓坑，我總是撫著心口、小心翼翼的，深怕一個不慎，一腳踹進坑裡，被鬼捉了去。有時瞥見坑裡白骨橫陳，驚悚恐懼讓我有如踏進「鬼屋」般的血壓飆高，心速狂跳。
一路上，老爸宛如打開家族歷史長卷般，開始放送族譜錄音帶：這個阿祖的墳墓泡在水裡，他日要幫他改葬；那個阿祖活了四十多歲，終日憨憨吃，連穿衣服也不知增減；……。來到靶場邊，防風木麻黃林下，阿祖的土墳已被風沙掩埋，老爸還是會用鋤頭就近鋤個墓狀，依然掛上五彩的墓紙。走到靶場後，這塊祖公地被祖先典當外人，如今已成他人的祖產，……。每一年的錄音重播，聽得哥哥們一臉凝重認真，要嫁作他人婦的我，倒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有點真，又有點糊。繞村子一大圈下來，總要直到日暮時分，大家才能拖著疲憊身子回轉。
如今，老爸和老媽相偕雲遊仙界已逾六個年頭，匆匆人生歲月，前望路漫漫，越發的感到前程茫然無望，回首從前來時路，兒時情景卻歷歷在目，彷如昨日之事。多年來，祭掃家墓之事，已由哥哥們代勞，今年在因緣際會之下，我竟得以再參與祭掃「大墓」的盛事。世事難料，心中之感慨，又豈是一個「筆墨無法形容」可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