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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仙女

發布日期:
作者: 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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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完了『仙履奇緣』,兒子不到半分鐘就入眠,女兒仍無睡意,逕自瞪著滑溜的眼睛,牽著我的手,問我:「媽媽,妳是不是仙女變的?」一時楞了楞,隨意笑答:「那妳是不是啊!」女兒突然跳起來,環抱我的身體,「妳說,妳一定要說,妳今晚一定要給我一個交待。」才五歲的小不點兒就懂得用「交待」來拗大人,令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妳不給我答案,晚上我就不睡覺。」
「那一個母親不是仙女變的?」像故事中的灰姑娘,每個女孩都曾經是父母疼惜的仙女,住在山水相依的城堡,生活的瑣事從來無庸自個兒操心,她只須在意善用她的青春和綺想。對了,只要穿上升天的雲霓衣,她也成為仙女,任何時候,都可飛向雲端直達仙境。
單純的幸福日子總匆促而過。有一天,她離開了城堡,遠離煩惱和憂傷的屏障消失了,雲霓衣終於鎖進箱子,換上可磨損的粗衣。現在,她得要做飯、洗衣、拖地、縫紉、還有一堆不請自來的麻煩事等著她去完成。因為,她已成為一位母親。
人們說,她是被迫離開城堡的。那件雲霓衣也不是她自己鎖上的,箱子及鑰匙已被人拿走,藏身於極隱密地方。
所有的母親都知道這是訛傳,箱子就在房間裡,鑰匙就掛在她知悉的所在,在所有的煩瑣暫時放開,她想放空自己的當下,她才會情不自禁地走近箱子,輕撫著它的外層,借助表面的接觸讓她反轉到住在城堡那段美好時光,緬懷穿上衣服躍往仙境的消遙自在。當然,她知道,只要拿著鑰匙,就能再次穿戴它,離開凡間。她曾有一兩次開啟箱子,以憂愁的神情目視那如雲彩般輕盈的衣料,或把它輕輕拿起,柔和地拍了又拍,仍然默默地關上箱子,放好鑰匙。
她看著窗外的天空,吁口淡淡長長的氣,「噯呀!我怎忍心飛離。」
她以為心底的秘密妥當的私藏。只不過,狡黠的女兒早已從她的神情偷窺到擱在她眼裡的縷縷惆悵。多年前,當我是女兒的年紀時,也偷偷地窺探著母親。
母親有一雙經年用不到一次的手工打造的純銀筷子。筷身上雕刻著工整的兩個小字:「如煙」。那不是她的本名。是否她在心海的密境曾渴望自己是一縷輕煙,無憂無慮,可以四處悠遊。銀筷是上等家庭才用得起的食具,為何甚少聽及她訴說幼時生活的種種。每當她悄悄翻開以細絹布包起的銀筷時,她的眼眸透露著一種深邃的懷思。
母親有些好寶物,只拿來收藏的,不是拿來用的。它們放在一個楠木的盒子,每年的夏天,她會拿到院子來曝曬。我唯一記得的是一件蠟染桌巾,四周的飾景是靛藍色,主題是一對坐在涼亭內優雅地欣賞湖邊的景色。作品的下擺同樣的名字:「如煙」。每次她凝視這件東西時,會自然地流露恬適而怡然的神色,在那個當下,我會以為她不是我的母親,她是另一個家庭的女孩,正在重溫往昔的天倫之樂。她看著看著就忘了我們都餓了,推她一把提醒她天色已暗了,肚子在咕嚕咕嚕叫了,她才回過神來,急忙說:「孩子,對不起,我馬上準備。」
不知怎的,那雙銀筷和那匹蠟染後來就沒有再看她取出賞玩。沒有細問,我以為那是大人世界裡苦與樂。畢竟,它們是賞心悅目卻無法貼近生活,一旦消失,是一件自然不過的事了。
母親會對我提及的快樂回憶是早逝的爺爺對她的疼愛。在家裡吃不到的點心,他總是帶她上街滿足吃癮。棗子糖吃來甜而不膩,牛肉串微酸微辣挺可口,巴掌大的油餅,剛煎熱的時候味道最香。
不管我如何努力聯想,每次她說起這些甜蜜的往事時,我只想到她每次都捨不得丟棄我們不動手的剩菜,「熱一熱,加點肉渣又是一餐」,昔時的仙女,如今為了凡俗的兒女,如今已有華髮,頸項與額頭的細紋也不客氣地揭示她春春已飛逝的事實。只是,她不傷感也不吁嘆。
女兒,哪一個家庭沒有仙女呢?母親是祖母的仙女,我是她的,妳是我的,等妳長大,妳人生裡的良人出現,妳也將從仙女的寶座退位。女兒,妳得善用妳亮麗的青春,不要等妳換上粗衣才嗟悔「青春倏然就不見了。」
女兒,妳在窺測什麼?是否以妳單純的想法來評定我是否與世間千萬母親一般傳統?屬於我的那件雲霓衣是否藏匿的無人知曉?妳涉世尚淺,怎會有敏銳的觀察?難道是這些時刻不小心露了底:在玩味那件絲綢旗袍的作工?欣賞齊白石的作品時的企盼目光?抑或帶你們看過士林官邸的玫瑰開謝時的表情?還是說出什麼不像母親的語言,使妳頓然冒出:「媽媽,妳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叫女兒躺好,觸及她的眼神時,我想對她說:「還是小女孩時,每個母親都曾經是個仙女。當了母親以後,仙女的棒子就交給女兒了。」她那雙眼睛透射出的晶透光芒卻使我有了其他想法,我只告訴她:「乖女兒,妳先好好睡覺,明晚,跟妳細說分明。」
一盞熒亮的小燈在邊桌溫暖熟睡中的小天使。我期望燈光會誘導出她心中的仙女,以燈光顯現,讓仙女以牽掛縈懷,或以執著癡迷的方式,幽幽出現。
十分鐘後,轉動的眼珠終於閉上,她睡覺了。熄燈關門前,我輕輕對她說:「將來,妳也會是自己兒女的仙女」。
晚安了,我的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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