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螺
相對於戇牛,依然每日「天天」,除了上山牧牛或挖些地瓜外,他心想的仍舊是太陽快一點下山,黑夜早一點來臨,反正阿嬤死了就死了,只要有某就好,老阿嬤真是白疼了這個曾經是她心肝命命的戇孫。然而,自從婚後,戇牛不知是什麼因素使然,或中了什麼邪,竟比婚前更加地戇了。除了想和花螺溫存外,成天一副無精打彩的模樣,就猶如是一隻病貓,這是花螺意想不到的事。
雖然花螺與阿嬤相處的時間不是很長,但自己的夫婿則是她老人家一手拉拔長大的。如果沒有阿嬤付出那筆為數可觀的聘金,她也無緣進入李家大門,領受阿嬤的教誨,因此,人要懂得感恩。儘管夫君生性「條直」,村人謔稱他為「戇牛」,而自己又偏偏嫁作戇牛妻,讓人瞧不起是很自然的事,但這是命運,她絕無怨尤。往後這個家即使沒有阿嬤做精神支柱,她依舊會和戇牛攜手,共同支撐她老人家辛辛苦苦打造的家園,絕不會辜負阿嬤疼愛他們的一番苦心。但願神愛世人,天公疼戇人!
老阿嬤出殯的那天,雖然沒有大排場,但花螺仍然為她老人家準備了白亭、藍亭、紅亭與魂主轎。家祭過後,在師公的引導、古樂的吹奏下,幫忙抬棺的村人緩緩地步上山頭,當阿嬤的棺木即將放進墓穴時,戇牛卻突然高聲地喊著:「阿嬤、阿嬤」而後放聲大哭,其悽愴之聲,確實令人鼻酸。但是,村人稱讚的並非是戇牛的孝心,而是花螺的「起工」和「捌世事」。出殯後,她請專門外燴的總鋪師來烹飪,擺席數桌,感謝前來幫忙的村人與送殯的親友。並將祭拜阿嬤的「膨粿」和「紅圓」分成數份,依習俗答謝來向阿嬤上香叩首行大禮的至親。十九歲的花螺,不僅對世俗事有所瞭解,更能面面俱到,讓人刮目相看。
然而她的形像在阿嬤死後,卻被戇牛的憨直破壞殆盡。只要有人故意問起他們夫妻間的性事,戇牛就會口無遮攔一五一十地告訴人家。當這種「見笑代誌」傳到花螺耳裡時,簡直讓她快活活被氣死。即使她知道自己夫婿的性地,但也必須提醒他,往後不要把這種見笑代誌張揚出去。
「阿嬤雖然死了,可是她告訴我的話,我並沒有忘記。」戇牛辯解著說。
「阿嬤告訴你什麼話?」花螺不解地問。
「做人要老實,不能說謊話。」
「我不是要你說謊話,而是要你不要亂說話。」
「我那有亂說話,」戇牛看了花螺一眼,「他們問我一天和妳相好幾次,是誰先脫褲子的,是妳在上面還是我在上面,我就老老實實告訴他們,我並沒有亂說話、也沒有說謊話啊!」
「戇牛啊,你怎麼會那麼戇?怎麼會那麼袂見笑?」花螺用力擰了他一下臉頰,氣憤地說。
「我雖然告訴他們,他們也同樣把和老婆相好的事告訴我啊!」戇牛強辯著,復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他們還教我許多床上功夫呢,晚上我們就來變變花樣好不好?」
「變態、變態!袂見笑、袂見笑!」花螺白了他一眼,不停地用食指劃著自己的臉頰,雖然她不知道要變什麼花樣,但她猜想,絕不是一種正經事。於是她毫不客氣地警告他說:「如果不給我正經點,就去死好了!」
「他們還說妳年輕又漂亮,如果願意和他們相好,他們還要給我錢呢!」戇牛得意地說。
「去死、去死、去死好啦!」戇牛話剛說完,花螺猛力地推了他一把,復又搧了他一巴掌。
「幹恁老母,妳敢打我!」戇牛摸摸熾熱的臉頰,踉踉蹌蹌地退了好幾步,復又跨上前一步,還了她兩把掌。
花螺頭一暈,眼前冒出許許多多的火金星,她再怎麼思、怎麼想,也想不到戇牛會變成這副模樣,竟然還敢動手打老婆,這是豬狗牛的行為啊。原以為他只是較條直,而條直亦有條直的好處,只要安安份份且勤於耕作,即可彌補先天的不足,這也是花螺對他的期望。然而,希望愈高,失望愈大,在花螺眼中,戇牛已徹底地「變款」,不知是中了邪?還是沖犯了神明?抑或是祖先來「點醒」?花螺聽從村人的建言,四處求神卜卦,無論是「該拜」或「該謝」的地方,她都遵照神明的指示,準備「順盒」、「菜碗」與「金銀紙錢」,虔誠地祈求神明的「保庇」,讓戇牛能恢復正常。
但是,無論她多麼地虔誠叩首膜拜,仍然起不了作用,戇牛依舊我行我素,成天遊手好閒在村子裡晃蕩,甚至和一些臭味相投的同夥「抽虎鬚」炒米粉、喝燒酒。除了每次都是抽到出錢最多的「大頭」外,一旦黃湯下肚,更是藉酒裝瘋,山上的農事與家中的瑣事全由她一人獨攬,性的需求更是需索無度,甚至還經常做一些變態的動作,若有不從,憑著他孔武有力的男人優勢而拳腳相向,面對如此的情境,花螺簡直苦不堪言。然而,無論受到多大的委曲,遭受多大的折磨,她非僅認命,也忍氣吞聲,從未回娘家訴苦,亦從不怨天尤人。她特有的韌性,就猶如是一顆生長在石縫裡、生命力頑強的海中花螺……。
四
成天的勞累,復加精神上的折磨,以及未曾好好的妝扮,三十歲不到的花螺,竟比四十歲的婦人還要「臭老」。當年老阿嬤不惜花費高額聘金為戇牛娶親,其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傳宗接代、延續李家香煙。可是從結婚到現在,已過了好幾個年頭,儘管戇牛性慾超強,幾乎有夜夜春宵的本事,但花螺卻一直沒有「大腹肚」的消息。在極端疲累下,花螺曾想過,如果有一個孩子,或許可就此改變戇牛的行為,讓他振作起來。她不冀望什麼,也相當地認命,嫁戇翁並不可恥,唯一的是希望戇牛能像阿嬤在世時,那種「戇戇仔食、戇戇仔做」的勤奮精神,而不是現在這種頹廢的模樣。倘能如她所願,也就心滿意足了。然而能嗎?花螺不敢有太多的期望,甚至想要一死了之,到天堂找阿嬤,順便告訴她,戇牛不僅僅是戇,而且還「戇」中帶「倥」,如果想延續李家的香煙,就請阿嬤設法救救他吧……。
花螺家後面有一棟老舊的「護龍厝」,長年被駐軍佔用做為「伙伕間」,而駐軍則將廚餘和餿水送給屋主餵豬。駐防的三十三師換防回台灣,由二十七師輪調來接替,村裡駐紮的是衛生連官兵,伙房由一位叫老王的伙伕班長帶領兩位士兵負責炊事,部隊晚飯後,花螺總會帶著空桶,把餿水和廚餘提回家餵豬。
如依當年農家的生活品質而言,部隊剩餘的飯菜,可說遠勝他們地瓜稀飯配豆豉數百倍。然而,伙伕在收拾碗盤時,幾乎都同時把剩餘的飯菜倒進餿水裡,雖然數量不多,但總是可以吃的東西,故而看在花螺眼裡,的確有暴殄天物之感,但又不敢告訴他們。
老王雖是一位個性耿直的山東漢子,但其為人厚道,重義氣,也識字,更有一顆悲天憫人之心,儘管在連上擔任的是炊事,弟兄們對他則是敬愛有加。民國三十八年隨著國軍從大陸撤退來台,從此就跟隨著部隊駐紮在台灣本島與金馬外島,金門已是他第二次駐防。當他第一眼看到來倒餿水的花螺時,竟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她一眼,因為這個女人的身影,多麼像他老家的妻子春嬌啊。他們家世代務農,春嬌則是自小在他們家長大的童養媳,成天忙於農事和家事,讓她沒有喘息的機會。她瘦弱的身軀,蒼白的臉色,其楚楚可憐的模樣,多麼像眼前這個小阿嫂啊。
「小阿嫂,我來幫妳提?」老王走到她身旁,自告奮勇地說。
「謝謝啦,」花螺不好意思地,操著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我提得動啦。」
「小阿嫂,妳別客氣,難道妳沒有聽過:軍愛民,民敬軍,軍民本是一家人嗎?」老王說後,提著那桶餿水就走。
「歹勢啦!」花螺含笑地,趕緊走上前帶路。
雖然「伙伕間」離她家不遠,但這桶餿水少說也有十幾斤重,而且餿水會隨著腳步而晃動,倘若不小心讓它溢出來,勢必會弄髒衣服。於是老王小心翼翼地提著那桶餿水,並放在花螺指定的地方。然而,當他欲轉身時,卻無意中看到餐桌上那鍋地瓜稀飯與一小碗豆豉,以及一大把帶殼的花生。
「你們還沒吃晚飯啊?」老王關心地問,也同時看出這個家庭的經濟狀況。他搖搖頭,微嘆了一口氣,吃地瓜配豆豉,怎麼會有營養,難怪小阿嫂會面黃肌瘦。
花螺點點頭,並沒有請他坐一下,眼見老王無趣地步出她家大門,卻突然間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繼而一想,他是「兵仔」,是離鄉背井來到這座島嶼等待反攻大陸的「北貢兵」,而自己卻是有夫之婦,一旦他真的坐下而被村人看見,絕對會讓人說閒話。雖然老王好心好意幫她提餿水,禮貌性地請人家坐坐並不為過,但人言可畏啊!尤其是在這個傳統封閉的小農村,喜歡說閒話的婆婆媽媽一大堆,花螺的顧慮並不是沒有理由的。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和打聽,老王知道花螺的處境後,更是心生憐憫。於是早餐吃剩的饅頭,他會用蒸巾把它包好,雖然數量不多,但畢竟是乾淨可食之物,與其丟進餿水桶裡,還不如送給他們吃。
「小阿嫂,這幾個饅頭妳帶回去吃。」老王趁著花螺來倒餿水時,遞給她說。
「班長,這怎麼好意思。」花螺看著他,遲疑了一下,不敢伸手去接。
「雖然是吃剩的,但卻是乾淨的。」老王惟恐她嫌棄,解釋著說。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花螺連忙說:「吃你們的東西,不好意思啦!」
「不要客氣。」老王笑笑,並誠摯地說:「只要妳不嫌棄,如果有吃剩的,我就幫妳留起來。不是我說大話,連上吃剩的饅頭或飯菜,都比你們的地瓜稀飯來得營養。」
「我怎麼會嫌棄呢,是不好意思啦。」花螺坦誠地說:「我們家的農田幾乎都是沙地,所種植的除了高粱花生就是地瓜,一旦天公不下雨,便沒有收成。自從軍隊來後,生活雖然有點改善,但地瓜仍是我們的主食。有時看到你們把剩菜剩飯倒進餿水桶裡讓我餵豬,實在有點可惜。」
「我知道妳很節儉,這也是我們中國婦女的傳統美德。我大陸老家也是種田的,自己雖然讀書不多,卻知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念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個道理。因此,我也認為把剩餘而可吃的食物,倒進餿水桶裡去餵豬,實在太可惜了。」
「有時看到餿水桶裡的剩菜剩飯,讓我有豬吃的比人還好的感慨。」花螺搖搖頭,感嘆地說。
「如果妳不介意,以後若有剩菜剩飯,我不要把它倒進餿水桶裡,另外用小盆子裝好,讓妳帶回家熱了吃。」老王說。
「會不會增加你的麻煩?」花螺有點羞澀。
「舉手之勞,談不上麻煩。」老王笑笑,不在意地說。
「長官會不會罵?」花螺有所顧慮地問。
「吃剩的飯菜,又不是買賣軍用品,沒有關係啦!」老王無所謂地說,卻也有點擔憂,「小阿哥會不會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