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議「四月十二」
農曆「四月十二」,在金門是一個特指的專名詞彙。一般都認為這個日子,就是金門城「大城隍」分香後浦的日子。為紀念城隍老爺的喬遷,後浦四境,家家戶戶都會忙著宴親會友,將大批人潮吸引到後浦來,從而形成金門地區最大的廟會,以及最熱鬧的宗教活動。
據傳這個廟會活動,已經相沿有三百多年之久,不過當中有許多問題,很多人到現在,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究竟後浦城隍廟源起何時?「四月十二」迎城隍活動又始之何時?乃至「四月十二」究竟是不是「大城隍」分香來後浦的紀念日?都充滿了迷團。現在趁著這個節慶時分,謹略述個人愚見一、二,陳教於專家學者。
首先就是後浦城隍廟建肇於何時?這個問題,據浯島城隍廟「官方」的說法,後浦城隍分香始於康熙十九年(西元1680年)。然而這個說法,許多地區文史研究的前輩,即已先後有了疑問,個人去年也曾針對這個問題在「金門日報」撰寫〈浯島城隍遷治時間小議〉一文呼應。臨了甚至於文末留下另一個疑問,說道:「(後浦城隍廟移駐的時間),其立論的根基,皆肇因於金門總兵鎮的移駐,而始有浯島城隍廟之建置;可是這又衍生另一個問題,浯島城隍廟的建置真係與金門總兵鎮的移駐有關嗎?而且又是同時發生的嗎?……」(見「金門日報」99年5月11日「浯江夜話」)。這一個問題,關鍵的史料在於現存後浦城隍廟中最早的碑記──〈重建城隍廟記〉,其中提到:「金之城隍廟,廢於勝國遷移之時,迄今僅傳故跡;欲尋其坐向基址,敗瓦零石,已無復有存之者。……」這段文字說明了,康熙二年(西元1663年)遷界之前,後浦已有城隍廟。而陳龍遷治時間,卻是於康熙十九年(或者是廿一、廿二年),二者時間相差二十年左右。那如何能夠說後浦城隍廟是由金門城古地城隍廟分香而來?即便真是金門城分香而來,其時間也必是早於康熙十九年,只是何時遷來?為何遷來?則又是一個渺難考究的問題。
前述的問題,若然成立。那「四月十二」,是當年古地城隍分香後浦的紀念日,這一說法的存在,也就岌岌可危。可是若無特殊淵源與典故,何以「四月十二」會成為後浦城隍廟最為重要的紀念日?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也隱藏在前述〈重建城隍廟記〉中,其曰:「辛未歲(嘉慶十六年,西元1811年),矛山文公(文應舉,號矛山)由閩安都閫署金左府,鄉之衿耆慫恿之,而文公亦以桑梓之建立為己任。遂請會於提憲、鎮【憲】、分縣主,并貽書於外任方面者,計捐銀千參百餘員,其各鄉諸善信等勸捐計捌百餘員。爰延堪輿、召工師、聚木石、修畚挶;即於是歲拾月興工,迄癸酉(嘉慶十八年,西元1813年)肆月落成。……」這段文字中,有三個日期,分別是:嘉慶十六年(辛未,西元1811年)倡建城隍廟,同年十月開工,到嘉慶十八年(癸酉,西元1813年)四月落成。其中嘉慶十八年四月落成,這對後浦城隍廟而言,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或許就是這個「四月」,為了要慶祝新廟宇的落成,而做醮宴客,因而相沿成習,成為了今天的「四月十二」。甚至許維民先生,更曾直接了當的說:「四月十二,更有可能是舊城隍廟重建奠安的日子。」(見《四月十二迎城隍》,p.29)
當然「四月十二」是不是後浦城隍廟奠安的日子,或者是為了慶祝城隍廟落成而形成的廟會慶典,因為沒有材料檢證,也僅能當成是個推測。不過,這個推測,其實相當暗合到清代後浦的條件,當時後浦因政治環境、經濟地位以及文風人才等各方面條件的成熟,因而能夠累蓄能量,形就「全縣性」的大型宗教活動。
眾所皆知,金門開發,島東早於島西,是以在政治順序的安排,自都圖確立後,即由島東十七都(約莫今金沙鎮之範圍)始,接次為東南之十八都(約莫今金湖鎮之範圍),而迄於島西十九都(約莫今金城鎮與金寧鄉之範圍)。以明代浯洲的鄉里數為例,據洪受《滄海紀遺》所載,明代中葉十七都所在計有二十個鄉社,十八都鄉社數更是有三十一個之多,而十九都在當時則僅有十一個鄉社(見《滄海紀遺.山川之紀第一》)。而在當時鄉里數,即反應人口的多寡;而人口的多寡,則呈現經濟實力的強弱。是以依當時浯洲鄉社數量以及分佈來看,後浦以及所在的週遭,在政治地位與經濟實力,均落後於十七都、十八都。至於文風人才方面,在清代之前也是呈現相同的態勢,以明代一朝為例,金城地區於明代科甲文舉方面,總計有六位進士,十九位舉人;十八都則有六位進士,近二十位舉人;而開發最早的十七都,計有廿二位進士,五十餘舉人(見《金城鎮志.開拓篇》),顯見在人才方面,後浦及其週邊的金城地區,仍是有待努力追趕的。
但是到了清代,金門各域,政、經、文化的優勢,完全改易。後浦地區不但後來居上,而漸次成為領袖金門的首善之區。這種趨勢的形成,首先當然就是政治中心的確立。前已言及,清康熙十九年(西元1680年),清水師提督萬正色,率師攻打金門,守將吳國俊迎降。鄭經退守臺灣。金、廈兩島平,始開設標營;同年(或言康熙廿一年,西元1682年),總兵陳龍移駐後浦。後浦自此開始取代金門城,開始成為金門地區發號施令的首腦。其後清世宗雍正十二年(西元1734年),號稱「衝、疲、繁、難」的同安縣,移其縣丞駐進金門;以及乾隆三十一年(西元1766年),「安海通判」移駐金門,使得金門始有真正臨土蒞民的「親民之官」(金門縣丞和金門通判,於雍乾時期,旋遷旋徙多次,縣志言之甚詳,此不贅複)。而這些親民蒞土的官司衙門,當初即設於後浦北門(《金門志.卷四.規制志.公署》),俗稱「文衙門」。自此後浦政治中心的地位,更加確定。
有了文、武衙門的加持,後浦地區的經濟地位愈發扶搖直上。據《金門志》的記載,清道光間(西元1821~1850年)金門街市計有一十八處,其中後浦一域就有一十七處,分別是:頂街,在右營衙(即今金城陳家祠址)前;中街,上與頂街毗連,下接觀音亭街(今莒光路);觀音亭街,在觀音宮前;新街,由右營衙前。折而南,與南門街毗連(今中興南段);橫街仔,由頂街尾折而南;轎巷,在下街之南;總爺街,塗山頭下;當店巷,由衙口市折而東,接內較場馬路邊;北門街,由頂街折而北,近丞署(今中興路北段);南門街,由新街而南,經許祠堂口,迄於小媽廟後;船仔頭,由南門街折而南,近小媽廟邊;衙口市,鎮署轅門外曠地,架柵為市,俗呼衙門口;西轅門街,在後浦鎮署西;東轅門集,在後埔鎮署東;專汛口集,在鎮署西;街頭集,在右營遊擊署東隅;觀德堂集,即小較場。除此之外金門地區,僅有沙美有一街道存在,其餘各地均無街市之記載(《金門志.卷二.分域略.街市》及民國八十一年《金門縣志.卷二.土地志》)。顯見後浦地區於清代時期,為金門地區唯一的都會商業中心,殆無疑義。
至於人才文風,後浦地區在清代也是呈現一枝獨秀的發展。據金門縣宗族文化研究協會編著的《金門古典文獻探索》研究指出,清代道光之後金門作家,計有十二家,其著作有七十四種之多,而這當中居住在後浦的即有六家(非後浦者之六家,有五家是移居廈門、同安者),著作數量更達五十八種之多(78.38%),顯見當時後浦是已位居金門人文中心。至於人才文化的集中,《金門古典文獻探索》一書,更進一步的指出其原因與發展態勢,曰:「清中葉之後,因為金門縣丞的建置已然明確,金門因於地方行政建置愈趨完整,故而區位意識亦漸次摶成;再者對臺用兵及盜寇橫海,造就了將星雲集的時代;復次又因生活條件困難,渡海東去與南走外番者益多,僑民又成為另一種躍升金門歷史舞臺的特殊角色。這一頁歷史的變異,對金門的文風與著述風氣,當然產生了直接立即的影響。首先就是因為地方行政建置的漸趨完整,後浦第一都的地位,隱然形成,『準縣治』的出現,使得知識份子趨集於此,而文人也相對的集中於後浦;其次將星耀芒的時代,使得金門人在樵鹽漁耕讀之外,又有一項重要的出路,雖入行伍者知識文化有限,但是他們卻為家人或族人,創造了穩定的生活環境,是以其子弟讀書撰述者不乏其人;這一時代出走奔食者亦眾,且與前朝各時不同,這次金門人不再只是朝內地上都、府城遷徙,而是向海外新生地臺灣及南洋渡海遠征,這其中有移居謀食的一般百姓,也有奔走謀館的知識份子,這些知識份子在新興之地,欲逐一片皋皮之席或尋就館棲之址,可必須要有真本事,漫非兩篇文章可以了事,是以此一時期金門知識份子『實學』的競爭力頗強,於經世之學與修志之學,乃至藝文、小學,盡皆兼擅。」(見《金門古典文獻探索》,p.Ⅵ~Ⅶ)顯見後浦地區在清代,已完全取代金門其它地域,成為名副其實的首善地區。
而前述這些政治、經濟,乃至文化核心地區的形塑,即是起源清初,由康熙到乾隆時期政治中心的先行確立,其後因政治中心結合經濟發展,然後涵養人文,歷乾隆、嘉慶兩朝,而漸次使後浦成為金門真正的重心,而這一重心的形成,愈發能夠導引宗教信仰中心的形成。是以嘉慶十八年,後浦城隍廟的落成,以及當時後浦政、經中心地位的確立,在這兩個條件相加持下,方才能夠累積「四月十二」這種全縣性宗教活動的能量,也因此可能形就金門地區最大廟會活動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