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組曲
一、手足情深
哥哥腳殘,弟弟伴身旁。
軍人退役數十年,租賃屋宇、暫住島嶼。
老舊的古屋,乏人問津難出租,灰塵飄、蚊蟲多,通風不良悶得慌。領有終身俸的他,節儉成性,落腳於此、為享便宜的租金。
原本軀體好端端,一趟回鄉變了樣,突然行動不方便,休閒是奢望,他的活動空間受限。
他頭腦清晰、四肢健全,雖有年紀,還算矯健。一次親人呼喚回家鄉,看他年老無伴,欲牽引成雙。
島嶼回轉,獨飲滄桑,外人不知原因,紛紛看圖說故事,用自己的眼光解讀於他的整欉好好、缺了一角。
不明情形、不解病因,鋸了的腳、再也不能活蹦亂跳。外界眾多猜測,他不做辯解,兩眼無神、雙臂無力地感嘆今生今世的殘缺歲月、無人理解。命運注定如此,多說無益,他乾脆閉嘴。
居住的環境髒亂,坐輪椅不方便,要整理也難。他善用時間與空間,小巷在白晝裡賞陽、房間為睡覺而用。白天與晚上,對他來說都一樣,日復一日的生活作息,沒有改變。
經由小三通,親人可來探,弟弟衝先鋒。兄弟見面、手足相擁、含淚激動。小弟不忍大哥身軀有障,誓言留在身邊,噓寒問暖,惟獨需要法令許可,不將兄弟切割。
手足之情,感人心。
清晨,陽光未起,弟弟推著輪椅,帶著哥哥吸收新鮮的空氣,繞一圈村子,回頭屋裡屋外勤整理、也幫他換洗,不嫌髒、不怕臭,只要他快活。
本是同根生,日思夜盼回家鄉,故土山河、那裡才是他真正的希望,有親人的呼喚、有手足的陪伴。他毅然決然、攜著半年一領的俸祿,乘船返鄉。
誰解坐輪椅的不便與悲傷?猶以孤獨一人在異鄉。如今,有親人伴隨,總比孤軍作戰的好。
已回故里的他,每半年折回島嶼,拿他該拿的東西、這就是半生戎馬的代價。
二、寡婦難為
寡婦門前是非多。
丈夫過世,留下孩子;孩子哭著喊爸爸,她卻沒有哭泣的權利。
一臉陽光相,生來卻是多苦難。旁人在背後喊她三八婆,她一點都不難過。
天生樂觀,口袋就算剩下最後一分錢,也能樂活看世間。一直以來,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擋著,直到丈夫撒手人寰,她除養兒育女,也擔起夫妻共創的事業。
以前兩人走天涯,如今孤單看天下。萬事起頭難,她勇敢走向四面和八方,不氣餒,堅持丈夫在天之靈相伴隨。
女人兩腳再能幹,也不能站著灑尿於牆間。多少負面的消息,幾乎將她擊倒。她看著客廳裡、丈夫的遺像,正盯著她看,天人合一,要她別氣。
芳心寂寞嗎?一人獨飲、不如二人共處。面對紛至沓來的豬哥群,沒有得到她的認同,反而引起憤怒的反撲,她用掃帚頭將他們逐了出去。從此,母老虎的封號不脛而走,她冷眼看世界,不在乎這一切。
上演理性與人性的拔河,她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幸福,而她不是不愛男人,而是心愛的男人已別離,從入土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也跟著死去。
男人出入在她的家裡,謠言滿地飛,但止於智者。生意與住家同一地址,一樓商業、二樓住宅,她沒得選地方、也無法選客人。面對輕蔑、嘲諷、鄙視,也曾哽咽落淚、崩潰痛哭。
平撫丈夫辭世的衝擊,不受流言蜚語的打擊,走出悲傷歲月,跟隨興盛事業,她比男人更會置產。而思維不勞而獲、少奮鬥幾年的男人,知曉她死了尪婿、又有積蓄,怎麼可能輕言放棄。
她的家門口,無時無刻,總有蒼蠅飛過;她看著兒女,有他們就已足過。
回首過去的夫妻生活雖然不富裕,但感情算甜蜜。丈夫在世時,總將最好的一碗留給她,她無法忘記他的好,誓言來世再續前緣、當個七世夫妻。
強勢的女人,她也不想。但一夕變天的環境,光有母性的光輝,撐不起丈夫留給她的事業。要傳承,兒女尚小,她必須一肩挑起,是責任、也是義務。
柔弱不能當飯吃,擦乾了眼淚,將喪夫之痛隱藏在心底。走出家門,當引擎發動,她不做小女人。
三、春花燦爛
不羈的個性,沒人相信她的姻緣早已天注定,一群死黨,她最早走入愛情的墳墓。
戀愛,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墜入愛河,甜蜜的汁液,唯她體會箇中滋味。
南轅北轍的個性、不被看好的婚姻,隨著孩子的誕生,迅速降溫地由濃轉淡。思想的隔閡、言語的爭執、肢體的衝突,一波接一波,每回都是致命的傷口。
她的父親有穩當的職業、固定的收入,母親則是人人口中的貴婦,同儕中,唯她最幸運,宛如小公主被捧在手掌心。可惜父親早早上天庭、母親紅顏多薄命,很快地喪失了溫暖的家庭。
同宗、同姓,人不親、土也親,她們遇見了將軍,運氣好、高牆也擋不住,「免試入學」、在公職裡覓一職缺。
生活已不成問題、精神也有所寄託,當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親友稱羨,卻突然來個大轉變,濃情轉淡,各自淚崩,她高調地結婚、低調地婚離。
多年了,她過著單身貴族的日子,與姐妹淘共舞人生。不想被婚約束縛的她,一心一意地追求戀愛的快感,而不在乎那張薄薄的結婚證書。
長髮及腰的她,燙捲之後,更顯嫵媚。當她坐進駕駛座,戴上墨鏡,甩了甩秀髮,發動引擎的霎那,如謎樣的女人,旁邊多了一個男人。
男人在她耳鬢廝磨,她笑得一臉燦爛,眼睛瞇成一直線。忽然間,她發現了我,尷尬地搖上車窗,時間暫時停止。
半百的女人,有此雅興,是我破壞人家好事,真是掃興。
當我不存在,我忙我的,你們繼續,但別吵我作息。
世界真是小,同居的地方我知道。男人先行進屋,她隨後於深夜趕場,起初躡手躡腳,之後如餓虎撲羊。
兩地連結、多日會合,她一臉惺忪,摘下墨鏡的時刻,明顯有了黑眼圈,不知是熬夜難眠、還是縱慾過度。
男人離開的前晚,居住的地方如戰場,她喋喋不休、彷如什麼事情擺不平。他也提高語氣,在夜深人靜時,聲音傳千里。
朝陽初昇起,他提著行李,快速驅車離去,趕搭第一班飛機。
擺不平的三角關係。當小三,扶正有點難。
四、心誠則靈
住家供奉菩薩,土地公、觀世音、灶君公。
祖先未必留遺產,基本配備在難免;祖廳裡、神龕內的佛像與神主牌,高坐在上方,要後人慎終追遠。
手持三炷香,嘴中喃喃唸,忌日回家來吃飯;點燃金紙與銀錢,香煙裊裊,要得田產,公媽順便。
長腳跑得快又遠、短腳留在家中看父母、顧祖先。做父母的眼睛要雪亮,別看天、不看地;看兒女、只看有出息。哪天應聲倒地,後悔莫及。
沒錢不要假大方,打腫臉、充胖子,拆屋蓋宅、祭祀捐獻,留名給誰看。滿足身分與地位,先踮斤兩。
做事不規劃、花費沒衡量;前面花大錢,後面哭窮喊爹娘,這都是咎由自取。
就算調漲軍公教百分之三,還有很多非軍公教的身分,月入不到兩萬,生活都有困難。
島嶼風土民情,最愛拜神明,這精神的寄託,往往驚天地、泣鬼神,勞民傷財地捨不得進補、大手筆花費。不問蒼生問鬼神地大忙一場,有沒有保佑,誰敢說沒有,因為祂是神。
神有代言人,神話將祂轉為人話,今日奠安、明日祭典、後日蓋廟,全村總動員、家家戶戶來樂捐。數人頭、看人丁,少則數千、多則數萬,造冊、刻石碑,萬古流芳在人間。
捐獻予廟方、名字看得見、爽字在心田;縱然今天不吃飯,輸人不輸陣,左鄰右舍都有名,自己怎能沒行情。
有人的地方,就有此現象,是神明的旨意?抑是人們高度的信仰?
綜觀當下住宅,每家戶幾乎都有神像存在,庇佑著健康與事業。男主人、女主人,早晚三炷香,圈圈香煙繞,意思到就好。
列祖列宗在廳中,大節拜大碗、小節拜小碗,擺祭品、燒紙錢,豐盛給陰間、陽間看場面。
年輕族群,往外發展;老一輩的人,跪拜祖先。逢年過節,穿梭都市與鄉間,沒得休閒,忙進忙出為哪樁?
供品已有先人去聞香,冰箱塞滿、宅配大賺,島嶼郵寄到台灣,真正填進肚子裡消化的有幾人?
諸多家庭,拖垮經濟的主因、來自不能開源節流的祭祀花費,這一代不改簡單,下一代問題更難。
心頭圖個平靜,外頭稍看情形;任何的祭拜,心誠則靈。
珍惜寶貴的遺產、留存歷史的遺跡,人人盡心盡力就好。
五、作繭自縛
專注做事、踏實做人,就不會有今天的下場。
孩子已成年,管教權威該縮減。因應現代社會講人權,他的父母隨他便,只要他平安。
溜溜的嘴巴與英挺的外觀讓他很吃香,早年走天涯、中年安定有個家,然而浪蕩不羇、妻子不滿意,分道揚鑣做自己。
已有鐵飯碗,人人稱羨,若能腳踏實地的做人,哪來諸多紛爭。而習慣吃碗內、看碗外,再大的碗公,一個不慎,也有摔破的一天。
光說不練,是他的致命傷;油嘴滑腔,身邊的人也遭殃。貪杯更貪財,在法律邊緣游走未來。
披袍上戰場,倘若熱心服務為家鄉,能深入角落看世間,體會人間的人情冷暖,沒有其它歪念,必定有人情意來相挺。
宗族大老靠邊站,穩札穩打的勝算,推派人馬,說了就算。暗地裡、關起門來談事情,他翻出手掌心,表態分明,大老搖頭於他的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宗族規矩。
樁腳無處躲,少部份被抓、大部分暗藏身後,殺雞儆猴、沒啥效果,下次再選,繪聲繪影依舊在,段數過,必然逃得過。
敢買票、敢承擔;敢作樁腳、敢認帳,這才是一個男子漢。他有憑有據被盯上,狡辯不得的人贓俱獲,腦筋急轉彎,汙點證人、減輕自己的刑責。
平日愛喬事情,喬沒有一樣正經。他也有害怕的時候,遮遮掩掩一張臉,如蒸發人世間。而鴕鳥有季節性,看不見臉、終看得見軀體。
抓的抓、關的關,漏網之魚玩法律,逃得了一時,卻逃不了一世。
六、一路順風
船兒每天都駛航,日思夜盼回家鄉。
少小離家,一晃數十年,白髮蒼蒼,思念故鄉越頻繁。
他,老戰友,沒有戰死沙場,卻困在異鄉,回不了家園。
鬼門關外走一遭,聯絡親人來一趟,見個面、話家常,他們說,平日生計有困難,路途太遙遠,出趟遠門不方便。
一年接一年,他從希望到失望,全都寫在那張佈滿皺紋的臉上。
曾經他說,這輩子無緣見親人、無命回家鄉。當他垂頭捶心肝、訴說人生的滄桑,我們靜靜聆聽,要他放寬心,張開嘴巴、五穀雜糧別糟蹋;勸他作息規律、三餐正常、活命等希望。
去年聽說他和一位老鄉走得很近,已無法騎機車出門的他,常常搭著公車到城區那處大家庭,與老鄉促膝長談、計畫返鄉的大小細節。
每次去看他,他總眉飛色舞地說:「我要回故鄉」;此話講了很多年,真假難辨、聽聽就算。
肺炎、胃出血、插鼻胃管的榮民,他的眷屬正詢問我們醫療情形,期望獲得協助,我們正思索如何幫忙,忽然他來電!
他在電話那頭急促地感謝我們夫妻多年來的照顧,說他就要搭船回故鄉。
怎麼可能?已經講很久了。一直都是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難道這回,來真的!
急奔他住的地方,問明情況。老人家總是比較節儉,當我們踏入他家,他正在昏暗的幕色下,低頭吃著晚餐。我們順手啟開日光燈,告訴他,燈光要明亮,走路才安全、生活起居也方便。
看到我們,他既驚又喜:「這麼晚了,你們還來。」隨即淚光濕眼簾,與另一半相擁。
「我們來跟您送行,順便問您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您搭幾點的船?誰陪您去?去多久?」
不知道會不會被騙,急死人了。
難掩興奮之情,訴說手足情深,先匯三十萬台幣回鄉,再隨身攜帶十二萬。此趟返鄉看看,倘若氣氛好,將多待一段時日,否則,一星期後回島嶼。
他遞來資料與收據;我們一樣一樣記錄。
安檢過關,要他快樂回家園、平安返島鄉。
七、分區座談
寧區會榮友,理性發言訴需求。
按電梯,走進鄉公所四樓會議室,整潔的空間、整齊的座椅,榮民讚嘆好場地。
衛教宣導、有獎徵答,拒絕三高的入侵、調理飲食勢在行。
「不認識呂輔導員的請舉手。」座談會前奏,處長一一介紹與會人員,並且詢問狀況。
一、二、三……接二連三舉手,靦腆的老人家,最老實了。
「蔡組長做得好不好?」處長再問。
「好好好,很好、很好……」掌聲如雷貫耳,就連脾氣不好、修養不夠的我,也有不錯的評價,聽得心花怒放。
榮民有水準,建議理性而和平,希望政府別有貧富差距,人人有得領、處處有溫馨。
身體欠安、赴台治病,免收取掛號費,實際嘉惠於外島子民。
罹病傷身、吃藥傷心,每半月赴台一次,機票昂貴、健康不佳,請託處方箋每月一開,醫療有保障、服務不打烊。
綜觀以上反映,長官即時回應,將向上級建議,以協助解決問題、保障榮民權益。
權益不要睡著了!一樓首日辦理四十七年以前參戰自衛隊員三節慰助金申請,春節、端午節、中秋節,每節發放二萬元,三節合計六萬元,申請的榮民踴躍,秩序良好。
每回辦活動,向鄉公所借場地,總是欣然應允、高度配合。能完美的劃下句點,他們功不可沒。
八、蓄髮遮疤
情緒豐富的她,常常哭腫鼻膜,起因來自一段青澀的戀曲,最終寫下悲傷的結局。
沒有金碧輝煌的外觀,保有歷史足跡的古屋,是她從小生長的地方;她的儉樸性情,遺傳自她的母親。父權威嚴、母愛久遠,她在軍管時代、亦在喘氣沒空間的家庭成長。
父親耳提面命,除了死之外,什麼都要快;點點滴滴,記在心裡,她沒有忘記。
戰戰兢兢的過日子,幫娘家攢了不少銀子,她是不折不扣的搖錢樹。當愛情來臨,她不幸運,沒有如願以償地有情人終成眷屬。
電話一通通、信件一封封,都沒到她的手中,幸福就這樣消逝無蹤。
挑戰婚姻,走入另一個家庭,拜媒妁之言。
娘家不疼、婆家不愛,她痛不欲生。荊棘坎坷的姻緣路,跟隨她數十年,為了孩子,她忍辱負重。
難以啟齒的「離緣」不是想想就算,她也曾開口。而夫家大恩大德地告訴她,手無縛雞之力、又無一技之長,離婚之後,勢必餓死在路邊,這兩字就不要再題了。
每每心情不佳,她總想起那一段被阻撓的戀情,要不是戀愛不順,她現在應該不會這麼不平。
情路不順、姻緣不合,尋短是她的抉擇。夜深人靜的時刻,她摸黑下樓,企圖仰藥自盡、結束自己。
一個不慎,腳底踩空,從樓梯間摔了下來;軀體無大傷、惟額頭遭殃。此刻驚醒了睡夢中的家人,她唉聲歎氣於連死都不順意。
從此,她的額間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愛美的她,也曾使用美容膠,但效果不好,於是,她用瀏海遮掩。
她在梳妝台前撥弄髮絲,端詳半天,這曾經令她傷心又難為情的印記,來自不順的婚姻。
蓄髮遮疤,掩飾得了皮膚表面的疤痕,卻遮掩不了心底的創痕。她知道,不能再有下一次,因為她沒有死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