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毛集返鄉﹐煩鄉﹖
清明返鄉回程,躺在「風力七級、陣風九級」的金門快輪船艙C1-48-2的床舖上,強忍住想作嘔的暈船不適,很後悔沒在上船前服下船公司發給大家的「避暈藥(暈船藥,有一次上船時,同鄉乘客對它的戲稱)」,這是我搭金門快輪四年以來最搖晃的一次,四周已出現此起彼落的嘔吐聲,我最後也淪陷了,下床跑到廁所連吐三陣,才完全控制住,剛上船時聽到有位乘客說,同鄉會有人想向縣政府建議自購超級快輪,可縮短成四個鐘頭航程,果真如此,對花八、九小時的金門快輪來說,當然是好太多了;還有人建議可採客貨兩用,每週都有航班,這是我最期盼的美夢,對怕暈船的人而言,再快的航速,也抵不住一次的嘔吐,但對我來說,心想:「最壞的情況不過就這樣吧!」而且就像女人生小孩一樣,痛不欲「生」之後,隔年還不是忘了陣痛,繼續「再生」。
四月五日下午一時開船,顛簸到六日凌晨一點才到台中港,整整開了十二個鐘頭;通關之後搭遊覽車直奔台北中正紀念堂已是凌晨三點多,坐計程車回到家已快四點,內人見面的第一句話是:「你累不累啊?」我知道她是一語雙關,果然接下來就說:「你每年這樣回去一趟,就只是找同學聊天?連金門的環島觀光公車都沒搭,有什麼意思呢?」
的確,我這趟「返鄉」真的不斷思考類似問題,我興沖沖的回去,但在友人的心裡,會不會卻是「煩鄉」之旅?尤其一位至親偷偷告訴我:「你知不知道?金門人暗中流傳一句話:『金門人一年之中最大的開銷,就是一年兩度(清明、春節)的返鄉潮。』」幸好我一年只回來一趟,否則「惹煩」的指數就更高了。
這趟(2011年)返鄉,是我最沒出息的行程,連原本興沖沖想到南安赤崎尋根的廈門行都沒去成,第一天「登陸」──四月二日上午九點轉乘公車到水頭,在三妹經營的民宿稍事梳洗後,用過廣東粥、燒餅早餐,中午一起到金水食堂吃芋頭蓋飯,三妹說她的朋友在小徑經營八三一特約茶室化身的「金門花園」開幕,開車載我一起前往,當我看到那位無畏生命折磨的年輕人仍勇於築夢,怎不令人感到汗顏和心疼;在「金門花園」遇到久違的王先正,獨未見「特約茶室達人」陳長慶,頗覺悵然,「金門花園」的硬體已全然嗅不出八三一特約茶室的風味,大好空間太過現代化得令人扼腕,我一直認為金門有兩大法寶可以好好發揮:一是強化特色飲食,如蚵仔麵線、蚵嗲、拭餅、廣東粥、沙美燒餅、沙蟲大餐等,每一樣都能讓人垂涎三尺,只是缺乏像「美鳳有約」式的推薦,但話說回來,如果沒有出現好口碑的「名」店,如何讓人推薦?二是保存硬體建築,金門大概是全世界中保有古建物最多、最完整的地方了;這次回來,一直在「後浦小鎮」留連,感受到新建物和老古厝拉鋸求生的矛盾,老古厝倒底是任由它呈現破瓦殘垣?還是改建成毫無古味的新式洋房?「後浦小鎮」許多街路小到連汽車都開不進去,垃圾車也比台灣的小一號,在「火災時連消防車都開不進來」的無奈缺點下,其實反而是蘊含著另類改造重生的契機,如果把一些城鄉規劃成昔時古鎮的縮影,存皮改骨也行,甚或開闢成電影文化城,汽車免進,城外多規劃一些免費停車格(金門縣政府有錢),一定會有絡繹不絕的各大電影公司前來取景,中影文化城算什麼,剝皮寮遺址更不夠看,有朝一日,必能成為最耀眼的海上明珠,「水頭民宿」是個官民合作成功的範例,循此模式,主政者再多費點心,延攬專家集思廣益,必能再創奇蹟。
離開「金門花園」,三妹無暇分身,替我叫部計程車到民生牧場,拜訪梅花鹿園主人水火兄,提及我想到大陸尋根,卻被另一位一起喝茶的同鄉提醒:「廈門是最安全的,離開廈門,沒有人敢保證。」當下打住想一闖彼岸,甚至一度還想從廈門搭火車到上海的的雄心壯志,在牧場參觀數量高達二百多隻的梅花鹿和結實纍纍的桑椹園,對水火兄堅持原味、追求優質的用心深感佩服。
揮別民生牧場,信步走訪觀音亭的惟德老和尚,八十八歲的他正在草草用晚膳,不經意的透露他早期為了修廟,專程到台灣賣劇本的往事,(第三天和二弟全家再造訪他時,老和尚很開心的為我們獻寶,知道他的俗名叫周泄《上面加草字頭,他說這個字連康熙字典都找不到,也不想改》萍,寫過新詩,手中還有幾件專利申請過的新發明,人老心不老,真得向他好好學習),在與老和尚交談時,地瓜來電,被他「抓」去家裡,地瓜夫婦聽了我「報喜不報憂」的在台現況敘述後,感慨良深的說:「這次最替你感到高興的,就是知道你終於穩定下來了。」其實是否真的穩定下來還很難說,但這句話仍讓我銘感五內,只有濃濃的友情,才會對你發出無私的關心,真的,都是些半百的老人了,每次見面,都會感受到歲月的累增和老化的痕跡,誰沒有一頭灰白華髮?誰還能事事逞強?還有多少恩怨情仇好消磨的,我提及去年沒找到明燦,地瓜抓起電話筒打過去,美珍說明燦在看電視,明燦在那端已出聲喊:「過來,過來。」幾年前明燦和金木、肥羊在台北羅斯福路、師大路口和我巧遇,大家相談甚歡,至今回顧,在台北職場,只有恩人、仇人和陌生人,根本沒有友人,尤其是可推心置腹的至交好友,簡直比登天還難,明燦送我「華枝春滿」、「藝海騰波」二書,我想起他在浯江副刊長期連載二十餘篇的「旅杭隨想」,氣勢磅石薄、洋洋灑灑,真情至性躍然紙上的大作,期待他能早日出書。
這次回來,原本只想做趟「一個人的旅行」,結果一個不留神,還是去赴了幾次餐宴;第二天,二弟全家飛來金門,中午一起在有金門「鼎泰豐」之譽的金許園餐廳用餐;晚上,地瓜夫婦招待到「集成小館」與禮仔、AB等人品嚐蚵仔煎、鍋貼等地方美食;第三天中午,明傑、明燦、明標三兄弟在「金瓦城餐廳」宴請地瓜和我,明標席間慨贈「冬晨中行走」、「金門寫生行旅」兩本散文集及「松翠拂人」寫生畫冊,他的筆調細膩,頗有梭羅「湖濱散記」的質感;明傑則穿梭在加拿大、南北台灣和金門家鄉,有如百變作家;攤開浯江副刊,總會不期而遇他們三兄弟的文章,席間笑著說整個副刊都被他們輪番攻陷了。
離鄉前一晚,地瓜再邀我到他家,煮了一鍋地瓜湯,AB掌廚,燒了鰱魚、洋蔥牛肉等幾道料理,席間我把金門人暗中流傳的那一句話告訴地瓜,地瓜說:「沒這回事,你們回來,才是刺激金門的經濟與消費。」
返鄉或「煩鄉」,真的很難拿捏,如果走到「進出故鄉無人問」甚至「笑問客從何處來」的地步,的確夠悲慘淒涼,但如果彼此會晤都頻繁且大陣仗地飲宴應酬,對純樸的鄉人而言,恐怕也是種心理和經濟的雙重負擔,我最誠摰的盼望是,下一趟返鄉時,這些好友還是願意與我高興相見,但希望能「以茶代酒,以話代餐」,這種心靈的交流才更為深入和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