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故事99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點閱率:749

 重陽死隔月,妥也才回到島鄉,重陽生前有過婚約的阿冊交給妥也一包東西。
「他說是許多寫了一半的故事,要我結婚後接著寫下半部,現在,我們兩個沒成為夫妻,我不接下去寫,也不算是毀約吧?」
「重陽埋在哪裡?」
阿冊說個地點,又說:「當初我選擇跟重陽,沒有選擇你。直到今天,我不後悔,重陽答應我,每天跟我講一個自己編的故事,就像《天方夜譚》裏宰相女兒莎赫查德跟薩珊國王講的那樣,故事永遠講不完,在天亮前中斷。重陽每天只跟我講一小段,我說多講一點吧,這樣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講完?他總是說,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呢,沒想到他居然走了。」
妥也驚奇地盯著阿冊,後者兩眼透著某種光芒,真不像是個剛失去至愛的人。
「起先我還很難過不能幫他寫下半部,現在我想通了,故事不管在哪裡停止,都算是完整,都算是了結了。重陽的死,我也是這樣看待的。只是,這些故事對我來講是這個意思,對你卻未必,所以我現在把它交給你。」
手上拿著的那包稿件突然像隻死鱟般澱沉沉的,妥也並沒打開,說:「起碼現在對我來講,不管是這些故事,或者重陽的死,都沒有個了結。」
兩人互相沉默了半響,妥也說:「嫁給我吧!」
「只因為重陽走了?」
「……。」
「假如在重陽生前,沒有了他,我自然就嫁給你。」阿冊挑了下眉,右眼眉端有顆痣,大概是她端麗的臉龐上唯一的缺陷了:「但現在他是死了。」
「這有不同嗎?」
「當然,生前和生後的不在,是兩回事。」
同樣的沉默落在兩人中間。
這次是阿冊先開口:「你是他最好的朋友,這些故事就交給你吧,你說這些故事都還沒個了結,那麼,就由你來接續下去吧!」
回到家中,妥也望著那疊故事稿件,腦海浮現出重陽的身影,這個用故事打敗自己的人,如今,阿冊卻要自己來幫助他完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他對自己的處境未免感到有些異樣的荒誕。重陽的故事共有99篇,妥也一篇篇讀下去,已經讀了42篇,今天從第43篇往下讀起:
七步 
「嗨,七步。」
「嗨,七步。」
迴聲,倒影般地,七步笑紋紋回答我的招呼。我奉命來探察眼前這人虛實。
這段期間前後約略一個禮拜。日後我才知道自己失去一個大好機會(至於到底失去什麼機會,我其實還不能完全明白)。我給上級報告的結論是,此人對當地的社會秩序無害。無害?是的,島上哪座村子沒幾個瘋瘋癲癲的人?多他一人又何妨?但我筆尖來到害字的最後一劃時,出現眼簾的影像卻是某人搖搖幌幌走在高空繩索上。這某人可能是七步他個人,可能是群體,可能是任何人──最後,這人的影像竟然落在我身上。譬如剛才我跟他打招呼,他這樣回應,以及他的神色,有那麼瞬刻間,我和他兩人疊合在一起,他成了我,我也成了他,悽惶和歡喜一起湧向我。哎,我到底在說些什麼?在某個面向看來,七步說不定是足以翻轉黑白日夜的危險份子,但此刻,他笑咪咪地從祠堂旁馬櫻丹小路迎面走來,沒有一絲半縷白髮的他,看上去怎麼也不像是個五十開外的人。
「最複雜的,」七步伸手抹抹胸口,他那件油黑透亮的陸軍汗衫(是個老士官長送的)長年不換:「也最簡單。」
「呃?」
「你知道為什麼嗎?」,不等我回答。他又自問自答:「因為是一嘛!」
「一?一二三的一。」
「不是。是一不是二的一。」
「你學問這麼好,應該去教書。」我敷衍地說。
「我不教書,我說故事。」他舔了下自己大拇指:「你有雞腿嗎?」
「忘了帶。」我做了個誇張的「失禮」的表情:「下次我會記得。要不要順便帶瓶汽水可樂?」
他不理會我的嘲謔,敲敲自己腦袋:「我說的故事都是一,一,你信不信?」
「信,我怎麼不信?」話沒說完,自己倒給嚇了一跳,因為我立刻領受到嘲諷和誠信,懷疑和相信,前後兩種逆反,居然都可以同時合一。這個裝瘋賣傻的男人八成不簡單。我可要調查個分明。那天他連連講了七、八個故事。有幾個跟夢相關的我記得特別清楚。
──有個叫波波波的人你認得嗎?他是個有眼睛卻瞎了的人。在他的夢裏,他看見一排排代表各種生命情況和生滅的數字,在我的夢裏,是音樂,每一種旋律代表了一種生命的悲歡和起落,譬如說聽到某種音樂表示你會得到愛情,某種音樂會失戀,你這世人所可能發生的一切遭遇,都有一組音樂把它包含進去。所以說事實上,我有點害怕聽到音樂,我知道哪一陣音樂可能代表一件殘忍的事情正在發生。
──有一種夢是這樣子的,夢裏生成的就代表現實生活裏消滅了。我夢見愛上翠華,夢見看到的一座尖塔,夢見打死一尾蛇。在現實界,翠華被我拋棄,尖塔倒塌,蛇活靈靈游過池塘。
──有個人夢見自己回到家鄉,村子裏有一座連棟大宅。醒過來後,他很奇怪,他們那裏並沒有這棟厝落呀!日後,他再回到家鄉,這次他在島上四處旅遊,他見到一棟棟各種風格的,高大漂亮的老厝,這才恍然大悟,先前夢到的那座連棟大厝是真的,原來它是所有老厝的集合。
向村子裏打聽翠華,被問到的人都說沒聽過,但七步年輕時有個婚配對象倒是真的,國小退休校長董清乞說,提親當天,女的突然隨她遠房一個父執輩的親戚遠走他鄉,據說嫁了蘇門答臘當地的橡膠大王。七步跟著追到南洋,但事情已無法挽回。
「所以他回來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問。
「他回來後變了個人,不過不是變得煩惱憂愁,反而一天天變得越來越歡喜。他在歡喜什麼?我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變成另外一個人,他瘋了。一直到這幾年,他開始講故事,每天都講一兩個,這樣看來,他恐怕已經講了好幾千個故事了吧?」
「他都講些什麼故事呢?」
董清乞校長歪著脖子想了想:「很奇怪,這些故事聽的時候都很新奇很清楚,但事後都忘得一乾二淨。」
「就像做夢?」
「呵,對對,夢不都常常這樣?當時很清楚分明,清醒後就忘掉了。」董清乞校長停頓了下,接著又說:「莫非那些沒忘掉的,都不是夢?」
不放心般的,他又問了句:「講故事和做夢,都沒有犯什麼罪吧?」
我笑笑,沒說什麼。董清乞校長提到罪,我倒是想了一下,本地對待瘋癲者的態度頗堪玩味。他們不至於像中古世紀的歐洲,把瘋癲者當作十惡不赦的痲瘋病人,一起送進跟外界隔絕的瘋人院,除非病發得太嚴重。但也不會認真接納他,不過笑著,像看一隻什麼稀罕動物般,相安無事的。
罪的問題很快被我拋在腦後,我不關心這個。我的工作職責所需要的答案,我也早有定論。我的心思掉到很遠的地方。這個說故事的人,我已經錯過千百回,只在這段期間聽到這麼十來個,話說回來,我怎麼只覺得七步他講來講去就只講過一個故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可要好好弄個清楚才行。
還有,他怎麼可以整天笑嘻嘻的?
我下了步險棋。今天,我冷不防問了他怎麼不想討個老婆?
老婆?老婆我有哇!七步認真地眨了眨眼。他的雙眼皮又深又黑,遠遠看去,像是上下兩隻重疊的,封神榜神話裏的人物。
很奇怪的,我立刻相信他的話,他分明「無某無猴」,但我相信了他的話,我相信他,是在確知他還沒成親的情況下相信的。這當下,我真迷糊了。這當下,並不像是面對迷宮,在迷宮前,你就算走不出去,心裏也篤定得很,知道總有條路等著自己。眼前的景況卻是像盯著一具萬花筒,萬千形色,什麼都是,什麼都不是,是和不是,就集中在他一人身上,集中在他所講的每一個故事上,這可怪了。
我看七步朝「巴剎」的方向走,便問他是不是要去那裏。「巴剎」是舊市場,二次大戰曾受到美軍軍機投彈轟炸,整條街道顯得破敗,政委會和縣政府想拆掉重建。七步不答腔,腳步也沒停下來,我像是他隨從,跟在他身後幾步。依腳程,七、八分鐘我們就可以來到巴剎,但事後回想,在那陣短暫的幾步路,七步竟然又講了好幾個故事,像是故事把現實的時間都給壓成了一顆球。
──有個人找到一座向海的岬角,黃昏時夕暉滿天,每日都不一樣的景色美得難以形容。他發現這個觀景地點正好滿三個月,那麼,他已經看了足足九十個黃昏,九十顆夕日,時而他會因為孤單感到悲傷,想到這麼美的景緻,自己卻無法跟任何人分享,即使是最親密的妻子,也不能……。
這天,觀賞晚霞的他又陷入同樣的困境裏。下一刻,他受到另外一個跟前面那個無關的問題干擾著。這個問題是,他總隱隱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有個誰和他一樣,同樣在看夕陽,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心情。而這人和他平行著,兩人互不相交,但又像鏡子內外,兩人其實就是一人。
──「人世即苦海」,某某人去辦公室上班的第一天,在他桌上看到這句話,用楷書工工整整寫在裁好的一張小卡片,壓在玻璃墊下。是前任離職的人留下的。某某人來接替他的職務。
某某人把紙卡留在桌上,到了第五天,才扔進了垃圾筒。再隔年,從朋友口中知道金龍跳海自殺,金龍就是先前寫「人世苦海」的那人。可是今天,某某人又聽到一個消息,說是金龍其實還活得好好的,人在哪裏哪裏,還是在駕駛帆船的呢。這是怎麼一回事?哪個傳聞是錯的?還是兩個傳聞都是真的?在後面這個事實裏,寫下人世苦海的某某人同時死了和活著。
──白景滔是個羅漢腳,但不知為什麼,在他被槍決前心裏有著超過平常的害怕,最後一頓飯菜擺在面前,他實在吞不下半口。但他儘量拖延著,兩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扒著飯粒。接下來,他想到有一年自己搭船,望著眼前景物,忽然間他胸口受到一道白光襲擊,在這道閃光裏,他看見這次槍決已經在哪裏發生過了。
他歡歡喜喜面對行刑者。
……原來,只有發生的事件,沒有人。他這樣子想。(上)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