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99
一人
這是我所知道的,關於我的故鄉金島,最「瘋狂」的故事。
這份瘋狂端在於你可以把任何你找得到的解釋都加進故事裏。一對夫妻除了在成親當晚交談過,第二天之後終其一生,夫妻倆再沒出聲交談過半句話。
夫妻倆共生了六名子女,其中有一名還是美國芝加哥西北大學生物醫院專科博士。我的忘年交陳博士轉述他曾伯父母的故事,講到半途,被我給制止。
「夠了夠了,起個頭,講到這裏就可以了,再講下去這個故事就沒意義,你曾伯父伯母這一生可能也就失去了價值。」我說。
隨後這個粗胚故事存放在我心底六、七年,每逢我要把它拿出來揣想一番,它就像醒來後非花非霧般的夢往後退卻。我並不驚訝;這個故事涵義的本質在作祟。那年,在陳博士駕車帶我們到金門東北角的眠月灣勘察地景途中,這故事首先被批露,我對坐在身旁同行的小說家吳三泰說:「這給你來寫。」吳笑笑沒答腔,快七年了,不見他動筆。難為他了,或許他太年輕,對這個主角始終闇默無聲的故事不太感興趣。我私下為他感慶幸,他未曾遭逢發生在我身上的不幸,七年後的今天,我赫然察覺到是這不幸催我提筆。我不也是個瘋狂者?我的不幸使我分享這兩個人終生彼此同處沉默的景境。我不說這個景境有什麼奧秘。在我還沒找出世上哪一種話語可以比附沉默時,我什麼也不說。然而我說找到一種比附於沉默,相當於沉默的語言或也不過是謊言,是自我欺瞞,是一廂情願。話語無非就是把沉默剖開的動作,假如我是瘋狂者,我不是該留在沉默裏?但我卻要把沉默剖開為二,只取明晰無隱的那一部分,這莫非也是一種可悲的瘋狂吧?的確,說話真是件無奈可悲的事。
這對夫妻,成親的當天還互有交談,他們的談話先是社會習俗的延伸,陳博士剛懵懵懂懂似乎開始懂事的七、八歲,來到這場半新不舊的娶親儀典上,尾聲是當晚的鬧洞房,依往例,說是可以連鬧三日。鬧洞房的場面,新郎新娘兩人發現到他們都沒有開口的必要及餘地。新郎三慶站在一旁陪著笑,看著平日村子最愛戲鬧的尚青,遞給新娘一顆糖果,要她用牙齒銜住,唱一條歌,新娘扭捏了一番,但到底開口唱了歌。
新娘翠玉的嗓音其實真不壞,但不知怎麼,她講話是一回事,唱歌又是另外一回事。
「愛人哪,你在哪裏?時時思念你一人──。」「鴨母啼」般的歌聲讓幾個人都掩嘴偷笑。三慶用眼角餘光把翠玉那張臉看了個仔細,眼前美艷得像是紙糊的七娘母般的這人,聲音有那麼一瞬間反倒增添、強調了她的美。三慶惱怒了起來。眉眼儘是笑意。
那天的洞房鬧到什麼夜裏時後?新娘唱完曲子後,眾人又有什麼花招?隨著年日,三慶已日漸拋忘,但翠玉伸長脖子唱歌的景狀,像把火,一直在他腦海靜靜焚燒著。
「沒有聲音的歌──。」那幾年,每隔一陣子,這句話就會從三慶腦海裏冒出來。
那是他第一次領受到有影無聲的奇異的震動。翠玉歌聲中每一句歌詞都明明白白,甚至歌聲也收進每人耳鼓,但聲音卻是寂靜的聲音。別人做不到,唯獨翠玉做到了,他自己也參與一份在其中,他很篤定知道這一點,感到既欣慰又驕傲。
妻子
快到中午了,不知道為什麼,太武山還保留著黎明時的薄嵐。倒映山影的池水水蜘蛛劃過,整座山好一陣子幌動。阿火和狗朝池塘走來,他一手提著個空鳳梨罐,想撈些蝌蚪回家餵鴨子。狗突然竄出,不停猛叫。
隨著狗叫聲,一具屍體慢慢從青萍裏冒出。
警員趙春山馬上察明了死者叫小喬,孤兒,有個堂叔在台灣。小喬高一就從台灣輟學,回到島上先在衛生院和合作金庫分別做了幾個月臨時雇員,隨後就待在家裏,說是要參加公家考試,其實整天無所事事,只知道抽煙、打牌。
譚小喬,七歲喪母,父親是情報局人員,被派往大陸後失蹤。譚小春往台灣依親,投靠其堂叔吳貴雲……趙春山讀查訪資料,腦海浮現出命案現場,當死者被抬上擔架,她的眼睛好像斜乜了自己一眼。他並不害怕,只是輕歎了口氣。再前些日子,鎮上白梅撞球室發生鬥毆事件,他前往處理,打架的是爭風吃醋的兩個阿兵哥,已經被憲兵隊帶走了,只留下幾滴血滴、折斷的撞球桿,和一旁若無其事抽煙的她。
她朝上吐出一個大煙圈,再吐出一個小煙圈。兩個煙圈追逐著。她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抽煙──唉,但吐煙圈到底也很尋常,只是她那吐煙圈的樣子,使人不由得不懷疑她不是瘋了?從查訪對象長福嫂口中得知,小喬她真是個怪查某囝仔,好比說她常常自己一人玩撿紅點,發三個人的牌;蹲在路上跟一朵花講老半天的話;把衣服反過來穿;反騎腳踏車等等。有一回,她就這樣把腳踏車騎進水溝裏。
想到小喬騎腳踏車衝進水溝,趙春山心頭起了陣莫名的哆嗦,接著他又有著一股說不出的惆悵。
下午他不知不覺來到殯儀館,剛踏進大門就看見一個人影,是老席。他並沒把老席列為嫌疑犯,但在日後,他總隱隱約約覺得譚小喬的死和老席有著什麼關係。
「她那時候住內壢居廣新村,有一天上公用廁所去倒馬桶,」老席是講譚小喬的母親:「一頭栽進茅坑,翹了。」
趙春山安靜聽著。
「我跟她爸爸是出生入死的老戰友。她叫我席叔叔。我從小看著她長大。她爸爸死了,她偶而到我那裏逛逛,挺合情合理的吧?」
「合理。」
趙春山想了一下;又問:「小喬他爸爸是怎麼死的?」
「我講不信由你呵,有一天早上他去倒馬桶,也一頭栽在他老婆栽下去的茅坑。」
「信。」趙春山挺了下背,口氣放緩,但他能察覺自己的敬肅並非針對特定的誰,而是這件事情本身。「你說小喬二十三號晚上到你那裏,聊聊天,坐了十來分鐘就走了?」
「那天她還喝了點酒啦,去我那裏之前就喝的。」
門敲響,過往行人都朝這邊看,小喬臉頰微酡,用根食指輕按著眉心。老席來應門時,對別人的張望有著一份虛榮。小喬進屋子後自己坐在椅子,老席先是站著跟她說話,接著自己也拉了張椅子坐在對面。
「她告訴我,說有誰誰誰要找她去台北當什麼公關模特兒,陪一些董事長喝喝酒聊聊天,一個禮拜可以拿七八萬。我多講了她幾句,她突然翻了臉。」
「你們這些老傢伙也好不到哪去。」小喬惡狠狠地說。
說完一陣風起身走了。
噴水池旁,榕樹下,老席等一行人各占個位子。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有一個台灣什麼團體到榕園來參觀,團員中女比男多,而且個個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看來是台北、高雄這種大都會區來的。第一個女的頭頂還梳了個墜馬髻,老孫眼睛馬上「登」地一亮。
遠方哪個村子在做蘸,嗩吶和鑼鼓鐃鈸交混悶在天空的大鍋蓋下,到底還是傳到榕園裏來了。只是榕樹下眼睛忙碌的這群老人都像是沒聽見。
在嗩吶聲若有似無的另外一間撞球室裏,小喬和幾個操台灣口音的阿兵哥在打撞球。
「今天不回家──。」
姚蘇蓉淒厲的一句吆喝才剛開始,撞球間內外球和球桿到處飛。小喬用雙手環抱著自己,躲過幾個差點砸上身的色球,在牆角,身子瑟縮,眼前卻笑紋紋的。
到了那天下午,下了陣西北雨,「太阿池」池塘裏的鯽魚冒出頭來吃水。小喬和阿榮阿抬躲在廢棄空雕堡內抽煙。
「跟在台北比,妳在這裏簡直是給他們白看白玩嘛!」阿榮剛學會吐煙圈,煙圈上升,撞到雕堡,哆嗦,突然消失了身影。
「你懂個屁。」小喬彈掉衣袖煙灰:「我給他們看是為了錢嗎?」
「咦,不是為錢,那又是為了什麼?」
「跟你講,你也不懂。」小喬先吐出口小煙圈,再吐出口大煙圈追上去。小煙圈倉惶回頭,像頭急急逃走的獸。
「那是為什麼?妳講講看嘛!」阿抬又問。
小喬不耐煩了,吐出一個不成形的大煙圈:「我說我給他們看,是可憐他們,是報答他們,這你們懂嗎?」
許多畫面重疊跳入小喬腦海,畫面靜止時,小喬來到老席沒開燈的客廳,站在那裏,搖盪自戶外的樹影灑在光潔的肩膀、脖子、胸乳、肚子上,好像要把身子給分解成一塊塊。她脖子以下的身子光潔,脖子以上頭臉卻像是和身子分屬兩個人,譬如一個是鋼鐵,一個是桃子肉。老席仔仔細細把網罩在光影下的身體給看了一遍,接著他伸出手。
「閉眼。」小喬出聲。
老席在幽暗中伸出手。是啦,這是四十五年前妻子的手臂,這是肩膀,這是乳房,這是腰,這是肚子……。微微隆起的,像是剛懷了孕。他的眼眶溼了、紅了。趕緊張開眼。
小喬眼睛也跟著張開,若無其事慢慢穿起衣服,接過老席遞過來的幾張百元紙鈔。
調到這個轄區,趙春山已經處理了好幾件老芋仔。六月經過老呂呂丁旺家,從窗口傳出流行老歌「我有一段情」,他停下腳步,不是閻荷婷的歌聲美,是另一個顯然嫩很多的女音加了進來,使得歌聲聽來像是兩個人在對談,很有趣:「……我的有情人呀,莫非變了心,為什麼呀斷了信?我等待呀到如今。夜又深呀,月又明,只能懷抱七弦琴。彈一曲呀,唱一聲,唱出我的心頭恨……。」
謎藏
他從婆羅洲回到村子,你六歲,四歲,或者十歲,都對。
一定有人問過他的名字,他也一定說過了,可是沒有人知道。從南洋哪裏回來?兩地有什麼親人等等,也一樣。你們都喊他大智叔,他接受了,說他從婆羅洲回來,也是。
張開眼睛,大智就像一塊石頭一叢山茄子落在那裏,誰會特別注意那些石頭或山茄子呢?大智住的那棟「靡它樓」,據說古早宣統年間有個德國傳教士住過。大智住進去以來,大多是空著的,因為住進去的人不時會聽到一些聽不懂的話,在某個門邊,某個轉角,或某個樑柱間。
好像那些話講出來後都封存在那裏,半個多世紀後大智打開這些話,叫凡是聽到的村人誰都不免一陣驚疑:
「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哪知在我們以前的世代,早就有了。」
叫人驚奇的不僅是這些話,還是說話者。那些話的嗓音完全不是大智的,是那個不知怎麼消失不見的荷蘭傳教士,借大智的嘴巴說出來。
當時聽到話的人都回到古早。
「你怎麼知道回到古早呢?」
流金回答:「從壁角吹過來的那陣風就知道了。」
但在彼時,置身其中的他們並不知道,他們是回來才察覺到的。彼時的此刻,流金流銀兄弟問德國傳教士怎麼會來島上?傳教士回答他主張人一生下來並無原罪,這說法使自己被趕出教會,雖然不至於再被丟到柴堆裏燒死,但在當地已容不了身,他流浪了半個歐洲,在希臘科西嘉島搭上一條商船到了馬來西亞,廣州,廈門,最後來到哪裏,眾人都知道了。
「人原本就是沒原罪的嘛。」流銀邊用柴刀削一把鋤頭柄,邊指著木安嬸揹在身後的嬰兒,說:「要是有罪,他會活到像我們這樣大?」
傳教士說自己就是在說出這句話的隔天夜裏,屋頂被扔石頭,隔一禮拜,馬廄飼養的那匹棕色馬被下毒,再隔幾天,有個平日受了欺侮的跛腳農夫在村口攔住他,手上還握著鋤頭,這時他明白必須快逃離了。
靡它樓前刺桐樹下,大智對十來個村民──其中興田和道學是從鄰村來的──宣揚福音。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