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兩重的親恩
前陣子金價不斷往上攀升,幾乎到了讓人咋舌的歷史新高,連向來不知米價的女兒都特意的提醒我:
「媽,金子現在好貴耶!你不是有些金子,要不要趁價錢好賣掉?」
經她一說,我將一些多年妥放的黃金首飾拿出來,不過就是些不足兩的小戒指或項鍊,並沒有甚麼增值的價值。其中只有爸爸留下來的一個五兩重金條最值錢。
但我怎麼捨得出賣這爸爸留給我的唯一遺產?
爸爸過世至今已整整十年了。每回我到他的靈前祭拜,最想告訴他的就是:「爸爸,我已瞭解了您的心情,您一定要含笑看著我們幸福哦!」
記憶中的爸爸總是蹙著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幼年時的我每次看到爸爸回來總是像老鼠見到貓一樣的躲得遠遠的,因此總不記得有跟父親撒嬌親暱的畫面。但稍長後,才聽媽媽說其實爸爸在我剛學會走路的時候,他總愛將我放在腳踏車前的小籐椅裡騎車兜風,到處跟人炫耀。
原來我是爸爸的第一個親生女兒,所以我一出生他其實是滿心歡喜的。
爸爸是一個隨著國民政府遷台的「外省仔」,在那兵馬倥傯,流離失所的時代,身為老家紈?夸子弟的爸爸為了躲避追討賭債的債主,在故鄉老婆的勸說下離開三個嗷嗷待哺的幼子離開了故鄉。卻不知道國共相爭的戰亂,讓他從此回不去老家,輾轉在千里之外的台灣落腳定居。
起初爸爸跟許多老兵一樣懷著反攻大陸,重回故鄉的美夢。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美夢漸漸變得遙不可及時,爸爸驚覺自己十餘年的馬齒徒長,故鄉的妻兒音訊渺茫,方才想到自己的孤伶孑然。
爸爸因單身老兵的身分,而認識了因年輕守寡,為了養育四個年幼的兒女,四處為一些獨身的外省「羅漢腳仔」洗衣的母親。爸爸因同情母親可憐的遭遇,總是會提供免費的肥皂給母親,又看到母親的幼子長得聰明可愛,就常常會關心母親的狀況,兩人之間自然漸漸產生情愫。
媽媽說爸爸起初心裡也很掙扎,想到故鄉仍有妻兒,一旦和母親結婚,媽媽的四個幼兒就是他的責任,以他的官階要負擔如此龐大家計,曾讓父親的同鄉好友們勸他多加考慮。但孤單太久,年歲已大的父親畢竟渴望著有個溫暖的伴相依偎,個性溫柔賢淑的母親,終於讓他在遙遠的異鄉建立了另一個家庭。
婚後的父親再也不能如世家子弟般的玩世不恭,加上自己年歲已長,面對迎面而來的經濟問題,單憑軍隊裡的微薄薪資,根本無法負荷家中激增的人口。媽媽說父親肩上突增的重擔讓他的臉上頓失笑容,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隨著我和弟妹的接踵而至,爸的眉頭更加緊鎖,他那愁眉不展的神情常讓幼小心靈的我覺得做錯了什麼,更是不敢與他親近。
我的出生雖帶給爸爸短暫的喜悅,但在我兩歲時媽媽又為他生下第二個女兒後,爸爸重男輕女的態度,因延遲就醫讓我那漂亮的妹妹在十一個月大就因肺炎夭折了。這事件在不久媽又為他生下在臺灣的第一個兒子,他全心疼愛弟弟彷彿完全忽略了我後,讓我的心更加深了藩籬。
隨著家中食指浩繁,子女相繼就學,經濟更加困窘,父親為了增加收入,就利用上班之餘做製麵條副業,因為工作繁複,常要叫年長的異姓哥哥們清晨五點起床幫忙,但年幼的孩子哪禁得起起如此長期的操勞,偶爾偷懶總會讓父親痛罵。我卻總是覺得哥哥們好可憐,心裡更把爸爸的形象描繪成虐待繼子女的惡人。
我與爸爸之間的隔閡隨著我青春期的叛逆愈加深化,曾經我為指責爸爸苛刻家用,被他罰跪在眾人前不許吃飯;我為了他偷看我的日記,大發雷霆地拿著日記本在他面前燒毀;為了他從家裡衝出來斥責我的高中男友使我難堪,我恨恨地詛咒他去死……父女間不斷上演的衝突,讓我早早在二十出頭就選擇了自組家庭,脫離那讓我覺得自卑痛恨的家。
有了自己的家和兒女之後,才體會到持家與教養兒女的大不易。每每在與先生為了家用齟齬,才讓我體會為什麼爸要小氣吝嗇,只因為他必需為七個在學的子女籌措龐大的教育費;每當青春期的兒女讓我痛苦掉淚,我明白他偷看我日記只是為了想瞭解我這親生女兒為什麼總是和他針鋒相對;他衝出來罵人只是為了出於保護我的本能,不想我被欺騙……不禁慨歎:我的成長為什麼要在親身經歷了才會體悟?
就在我漸能同理父親的想法時,為兒女操勞一輩子,剛要享受兒女們孝心的母親卻中風倒下了。
母親的中風是爸爸的另一打擊,雖然自小我看到的是父母之間為了家計、子女教養、宗教信仰等瑣事爭吵不斷,但母親的溫柔善良和異姓兄姐們的優異表現,讓爸爸始終甘心的守護著這個家,一心期待的就是子女慢慢事業有成,兩人可攜手安享晚年時,媽的中風讓爸懊惱煩悶,頓失依靠般的大哭,他的眉頭愈發緊鎖了。
母親倒下時,爸爸已屆八十高齡,所有的子女幾乎都需忙碌於自己的事業,親生兒子又在大陸就業,因此常要帶他去醫院或為他辦理雜事的責任就落在我這無業的家庭主婦身上了。
爸爸過世時是八十八歲,在他過世前的這幾年我才能認真去了解父親這一生的坎坷與心境。在送他去醫院的車上,我聽他用濃厚的鄉音訴說著抗戰的顛沛流離;與母親相識結緣的甜蜜和辛酸;說著與故鄉親兒聯繫到後的生疏,怨嘆著年屆四十的弟弟還未娶,我打趣說:「都是你年輕時太風流,把你兒子的桃花緣用完了啦!」爸爸聽了總是露出難得的一抹笑容。
歷經戰亂苦痛的父親,杞人憂天的個性讓他在海峽兩岸仍處緊張氣氛,中共飛彈射到寶島沿岸時,他用所餘不多的積蓄買了個五兩重的金條給我。我永遠記得他把金條交給我時的語重心長:
「我一直以為男孩好,沒想到到老照顧我的是你這丫頭,你比男孩強多了!」
所有我與父親間的恩怨情仇,愛恨糾葛,都在這瞬間化作汩汩的淚水,我抱著爸爸乞求他的原諒,這麼多年的誤解在父親輕撫我的背中得以釋懷。
我怎能出賣這金條?此刻手中沉甸甸的五兩金條,壓著的是我對父親無盡的思念和他給我無限的親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