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薯情
粗礪的土壤日經月累,曝曬雨淋,藤蔓枝葉奮力的攀爬,千繞百繞,粗粗壯壯的根莖作物,稱為蕃薯者,鑽出地面,人人稱它堅韌非凡。一個記憶中鮮明的影子悄悄的浮現,彷彿她是這堅韌根莖作物的化身。
廣裘無垠的撒哈拉沙漠,像一片汪洋大海,總有它終止棲息的港埠,名喚「卡諾」的西非城鎮,便是這沙漠海的陸地港口。多少年在這沙漠港裡來來去去,直到去年,在當地的一個主人家裡晚餐,他美麗的妻子為我舀上一瓢泥狀的食物,並淋上一匙自河流捕撈上來的魚隻,與香料料理而成的濃稠醬汁,要我嚐嚐。
在座尚有自英國利物浦來此地買棉花的M,與來自倫敦的化學原料商L,他們舉杯齊聲對我說:「恭喜!從今天開始,妳就是非洲人了。」
主人看我一臉狐疑的眼神,向我解釋讓我變成非洲人是口中的泥狀食物,當地稱Cassava(木薯或樹薯之類),是黑人大哥的主食,也是沙漠不毛之地珍貴的糧食。
泥狀食物味道咀嚼像電光火石般,瞬間即逝。耳朵盡是主客歡樂的聊開旅居大英國協城鎮紀事,似曾相識的泥狀口感卻像烈酒入喉,後勁燒得記憶深處的軌道紅紅熱熱起來。
遙遠的年代,躲防空洞的日子,靜默的村莊,早餐過後空氣浮游的聲響,似乎只有二種:大陸對岸傳來嚶嚶嗡嗡聽不清楚的心戰廣播,以及偶而南塘陽山麓的練習打靶聲。高高的、湛藍的天空,藍得澄淨清澈,清淨得要沁出水珠來。
這時,鄰居巧能總是提著她的竹簍,內放有早餐吃剩的一點殘渣餘廚,拿來餵雞,打開雞籠,把雞食舀入籠內的鐵製圓菜盆裡。嘴裡邊發出「咕咕咕」聲,忙著招呼稚雞群趕緊來吃食,又得邊抽空喝斥跟前跟後的土黃狗一聲:「袂死喔!卡邊啦!」
那時,小小年紀的我,永遠不知道巧能幾歲。因為她總是一襲斜襟花布裳,布紐扣一顆一顆的自細針縫製的圓孔中探出頭,安份認命、依序的排隊著。梳得烏黑發亮的髮髻用髮網罩住並盤在腦後勺,像是油畫裡古代的仕女一個,又像晚清朝代光陰遺漏的女子。現在想起來,那時她年紀應該不老,卻永遠一副阿嬤似的裝扮。
窮鄉僻壤的小孩,像蕃薯藤葉般逕自的長大,左右鄰居如免費的陽光雨水般。我們家兄弟姐妹,每人差三歲階梯似的成長,那時母親忙碌於家務又要輔佐父親店務,無暇打理我們太多生活吃飯外的事。對我們兄弟姐妹而言,巧能似乎扮演著這陽光照耀雨水灌溉的角色。
鄉村鄰里總有一些熱心與愛管閒事的三姑六婆,為日常寧靜的村落角頭掀起些微熱鬧的氛圍,巧能是此類人物的代表。例如誰家的母豬一胎生了幾隻小豬,誰家的女兒許配給哪一村莊的人家,這些我們小孩一點興趣也沒有,印象深刻的是喳呼、有愛心的她,常是犯錯孩童在母親嚴厲的棍棒下,她即時的扮演著救火員般的角色,哭泣的孩童,在她的哄騙下波涕為笑。她家人口簡單,只有她與捕漁種植為生的兒子兩人相依為命。因此,除了管管村中孩子的事之外,最常看到她做的工作是修修補補他兒子的破洞漁網。
在她家中,丈夫這個位置永遠是空缺的。在那金門男人下南洋去「落蕃」的年代,家家戶戶都有個男壯丁出洋謀生,什麼時候回來是一個很難回答的答案。小孩有耳無嘴,不能問不便問也不許問,只有懵懵懂懂的歲月成長中,慢慢的理解到大人的世界。關於巧能的故事也是如大多數鄉人一樣,丈夫出外,遠走他鄉,到了南洋,另娶他人,組了另外個家庭。這裡屬於巧能的家,丈夫的位置,父親的位置,永遠懸空了。
不知是否因為如此,日常她散播著她過多的愛心給村子的孩童。記得我第一次乘坐小包車(汽車),是她帶著我進金城城鎮去探望她出嫁的女兒,當初這對一個鄉下小女孩心裡的震撼很大,小小心靈領悟到,原來外面的世界與自己居住的空間有這麼多的不一樣。很多夜晚,她帶著她口中誇讚乖巧的大弟,拎著幾片哄騙孩童吃食的「番仔餅」與尿壺回她家睡覺。她說可憐啊,忙碌的我母親有做不完的工作,哈欠連連的小兒我大弟,怎能苦撐到深夜,跟著我回家睡覺去吧。就這樣,她收留小弟夜晚至她家睡覺,讓母親能繼續完成她的勞務,印象中似乎維持一段很長時間。
記憶最深的是,黃昏的晚餐前時刻,家家灶前火光嫣紅,瓦片突起的煙囪炊煙嬝嬝。這時,她會用報紙包著一塊自灶裡勾出烤得熱燙的蕃薯,外皮燒紅微焦溢出陣陣香味,這是她煮完大鼎的豬食,用灶裡乾枯柴枝燒成的餘燼,煨成香噴噴、吃著時燙得換手來換手去的烤蕃薯一個。
偶而她會提著小圓鍋,內裝這道至今仍不知名稱的蕃薯土食小點,為我們的晚飯佐餐。那是地瓜削皮洗淨,用一個不銹鋼製成無數尖銳針形點狀的器皿,慢慢刨成泥。這些地瓜泥和著水煮成稠稀合度的湯汁。
為了使這地瓜泥湯汁吃時並不單調,有時她會加上新鮮的薯塊,有時加地瓜簽或地瓜圓片一起合煮。地瓜簽與地瓜圓片都屬地瓜曬乾製品,只是形狀不一,吃起來較有咀嚼上的厚實感。不管加任何形狀的東西,都不超過地瓜的範圍,都是一樣清甜可口。這些地瓜製品與地瓜泥結合的食物,在當時年代最普遍不過的吃食,卻是我當時童稚心中最期待的東西。因為父親從商,所有農產品都需靠鄰居餽贈。
論輩不論歲的村落,對於歲數如長輩的巧能,縱使在講究待人處事禮節的父母親,匪夷所思的竟然容許我們從小就直呼她的名字。她從不以為忤,甚至常聽到她呼喚村中小孩童為「叔公」。她的熱心與愛心,究其因除了她家中人口簡單,最大因素應是她的熱心個性使然。
那是偶而中的偶而,一年中數得出來的次數,她算準父親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晚餐過後,正好是託他提筆寫回信的絕佳時光。她總是訕訕的的自她花布褲袋掏出一個摺成對半的信封,遞給父親,有時除信之外,尚夾著面額一百兩百的「叻幣」(汶萊錢幣,依稀記得當時大人是這樣稱呼)一、二張。父親抽出信來,做個甩甩縐摺信紙的動作,再攤開紙張準備朗讀。漸漸學得識字的我,在一旁不專心寫功課,好奇的想要看看信紙裡的字認識的有幾個,頭一伸,一眼便瞥到開頭幾字:「巧能賢妻妝前:」。
多少年,只要想起巧能,就會想起烙印般的這幾個字。
如今,聽著音樂人李子恆番薯情的樂音,委委婉碗,哀哀訴訴的傳來,心底有著淌淚的感覺,因為巧能的影子,隨著這首曲子的音符,不斷的擴大,逐漸清晰起來。
細漢的夢是一區蕃薯情 有春天亦有風霜
蕃薯的心是這爾軟 愈艱苦愈能生存
故鄉的情是一滴蕃薯奶 尚歹洗啊尚久長
蕃薯的根是這爾深 愈掘愈大貫尚好種
感情埋土腳 孤單青春無人問
夢鄉穿砲彈 滿山的蕃薯藤切勿會斷
阮是吃蕃薯大漢的金門子 黃種白仁心赤赤
咱是靠蕃薯生活來疼生命著愛一代一代傳過一代聽
賢妻,沉甸甸的兩字,似乎像蕃薯藤葉,千年萬年,盤根錯節在乾旱粗礪的土攘裡。彷彿是巧能錯愕、荒謬的命運,用她一生的等待,從青絲到白髮,無盡的等待,然後無聲無息的歸去,消失不見了。
但是,巧能提著小圓鍋,自溫暖的鵝黃夕陽中,笑盈盈的走來,是童稚記憶裡一幅恒久的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