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時代，讀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非常喜歡，尤其開頭幾句：「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我幾乎可以想見，那漫天飛舞的落花，紛紛披灑下來的華麗景象。
無法說那是壯觀，但確實被震懾住，並且為之屏息。雖說，迷途總是不幸的，可是，晴朗的春日，迷失在繽紛落英所形成的八陣圖中，卻是再美麗不過的事。
因此，少年時代溫柔易感的心，遂深深被那樣一則似真似幻、充滿浪漫神祕氣氛的故事所感動了。
以後，開始讀文學史、讀淵明詩文集，終於知道淵明所處的時代，是一個紛亂擾攘、令人嘆息的亂世，同時也漸漸瞭解，淵明的個性又是怎樣的剛拙高潔、率性任真。這才恍然憬悟，桃花源，只不過是淵明筆下一個溫煦動人的夢境而已。而這夢，不成於安然酣睡之際，卻在他格外清醒之時，以極濃烈的情感編織而成。淵明並且細膩委婉地把夢境描繪下來，給自己也給當代與後世的人去看、去思索--或者說，去努力實踐--雖然淵明從來沒有這麼說，但透過他其餘作品，我們可以瞭解，在內心深深之處，他多麼希望有一天，夢不再是夢，桃花源不再只是他筆下令人神往的理想國，而是我們以智慧和慈悲建立起來的人類世界。
有了這樣的體悟之後，再讀〈桃花源記〉，便格外充滿一種悲喜交集的感覺。
喜的事，文學作品畢竟還是神奇可愛的！許多在現實生活裡不可能存在的事物，卻可以透過作品使它獲得活潑恆久的生命；換言之，我們可以使現實世界的「夢」，藉由一枝妙筆的點化，在文學世界里程「真」。
然而，悲的是，淵明寫這麼美好的夢，卻並未置身世外，陶醉其中，擱筆之後，他的心境應是比誰都更沈痛、更失望的。
因為魏晉之世，整個社會的黑暗、混亂、虛偽與荒唐，是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重壓在淵明心頭。少時滿懷雄心壯志的他，雖也想澄清天下，移風易俗，但此刻由於時代環境的限制，以及不願俯仰時俗的高潔性格使然，他竟完全無法施展抱負，於是在邦無道則獨善其身的儒家觀念下，淵明選擇了歸園田居，做一片不再出岫的白雲，開始過著「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的清靜生活。
淵明的表現，雖然冷淡，但他的心比誰都熱，他愛這個人類世界，但以一種孤絕的愛去愛它--「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這樣一個懷抱理想、堅持原則的人物。悠悠千載之下，再讀〈桃花源記〉，便只有掩卷沈默。
如今，我依然喜愛淵明的〈桃花源記〉，甚且更為喜愛，不為春日萬樹桃花的繽紛爛漫、不為少年時代目眩神迷的衷心嚮往，只因為在今日的人間世裡，那樣一個沒有暴力、沒有壓搾、沒有饑寒，卻只有安定、和諧與溫暖的世界，仍然是一個值得追尋的人類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