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姆媽，旅行遙遠的非洲，仍懸著一顆心惦掛著妳。直到今晚回飯店打開信箱，收到妹妹寄來星期日家族聚會的照片，燦爛陽光下，有妳拄著雨傘當柺杖，緩緩而行的鏡頭。不由得想起兩個月前令人屏息、停止呼吸的那一刻…。
姆媽，妳這次玩笑真的開得太大。
手術室外，電子看板上，妳的名字後面緊隨著「手術中」三個字一回一回的跑，等待剛開始還能與妹妹、弟妹輕鬆的聊天，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緊張的火苗，逐漸的竄燒著每根神經末梢細柴。尤其，當時間遠超過醫生預估的鐘點時，瞬間，分分秒秒，如熊熊烈火，自坐立不安的神經薪柴，劈哩啪啦燃燒開來。
爸爸索性拋開眾人，自顧坐到最前排，挺直脊背一動也不動的直盯著電子看板上的跑馬燈，一回，二回，三回，…依然是不變的「手術中」三個字。手機時而響著，是紛自遠方親人的探詢手術順利完成與否，一方要故作輕鬆的安撫對方：「放心，這手術大概比較費工吧。」一方要強按自己感覺逐漸呼吸急促的情緒。
從來不知道，生老病死，這條路這麼難走。
話說三月份人正商旅在遙遠的南美洲時，冷不防一通簡訊傳自台北家中：「老人家疝氣星期四動手術」草草的幾個字，像漂流汪洋的小舟，載沉載浮，沉沉浮浮，捱過了異地裡整夜的忐忑不安。
家中老人家有三個，到底是哪個? 直覺是一向畏懼看醫生的姆媽妳。果不其然，真是妳。
原來在老家的醫院，電腦斷層檢查出妳肚肚裡不乖的腸子亂跑，跑到橫隔膜上面的胸腔。不知什麼時候把橫隔膜磨開個大洞，這非同小可，嚇壞一家族的人，尤其爸爸。
烈嶼老家到台北這個路程，妳與爸爸數不清次數的來來往往，只是這一次心頭多些沉重。
拿著家鄉帶來的電腦斷層掃描到台大醫院，主治醫生大手一批，趕快住院來準備接受手術。這下換爸爸弟弟猶豫再三，慎重考慮妳的80歲歲數體能是否負荷得了，再轉榮總做更詳細的檢查。
結果，還是免不了這刀。
手術前聆聽檢查報告結果的那一天，及時回國，與爸爸弟弟伴隨著妳進入榮總胸腔外科名醫許主任的門診。眾人仍憂心忡忡的關切妳的面臨手術的把握性，許主任一一為我們釐清了諸多疑慮。
例如，手術時間約3-4小時，把腸子復位橫隔膜縫補密合。如不動手術，有一天腸子在胸腔敗死，即有生命危險。
動手術，勢在必行。醫生最後還是尊重當事人妳的意願，沒想到妳卻搖搖頭：「麥啦！麥啦！人老了無祿用，該當怎樣就怎樣，麥開啦！」知道妳怕看醫生，更了解妳真正的心意是，妳怕動完手術需要照料會帶給子女麻煩。我們那肯依妳，當場就替妳點頭答應了。
因此，開刀這結論為一向和樂平順的家族，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漣漪。是日起，家族超高頻率的聚會，我搜集多少老齡仍能戰勝手術的例子，做為鼓勵妳的話題，因為妳，讓整個家族的心凝聚在一起，波濤洶湧，暗自串聯成一股龐大的力量。
這股力量是紛自家族成員們殫精竭慮的為妳將到來的手術盡點心力，有的找尋相關病症資訊相互交流了解，有的不約而同暗地裡透過熟識的醫療管道表達關切，惹得操刀的許主任納悶並開了口，這病患太多組人馬來關心，趕緊住院來。
我知道，僅管家族眾人在妳面談笑風生，故作輕鬆狀。暗地裡每人心口都有股難言的窒悶與恐懼。就像每每探視妳後在回家的路上，手握著方向盤，腦袋裡盡是妳，不禁淚流滿面，或到了家，一個人在浴室裡，嚎啕大哭，久久不已。
這淚水摻雜著數不清的複雜情緒。
妳，一生劬勞、無我的為子女們付出，妳最歡喜做的事莫過於自老家攜來妳親手做的鄉土美食，看著眾人們吃得滿嘴油光。大夥對妳的廚藝，時而讚美時而調侃妳都不以為忤。妳的付出，我們視為理所當然，妳一向堅強且無所不能，我們兄弟姐妹個個成家立業，各自汲汲趕著自己人生的路，從來不曾佇足、回頭觀望妳的需求。直到此時此刻，才猛然發現妳一生燃燒自己照亮我們的燭光，已是熒熒閃閃…
另一方面妳傳統守舊，長久以來妳堅持用妳自己的方式生活，而捨棄我們愛妳的方式。譬如說建議妳什麼種類的蔬果吃了才健康，而妳說它們太生冷了；我說運動有益健康，妳說有做不完的家務工作等著妳呢。因此，我們之間的愛與關懷，通常充滿了扞挌，或是妳老把自己放在不重要的位置，我們想要對妳有所付出，通常妳都說免啦或直接拒絕了。如果這是妳老一代的文化，說不要就是要，說免啦就是客氣的意思，真慚愧，當妳女兒這麼久了，沒能聆聽好妳心底真正的意思。
但是，如果沒有健康的妳，我們兄弟姐妹，個個工作、經營事業，或有了發展；兒孫輩成長，或教育成人，沒有妳來分享喜悅、歡笑或淚水，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一次，爸爸背著妳在我車上，語帶沮喪且哽咽的說：「伊甘苦歸世人，如果這一關過不了…」我馬上打斷他的話並斬釘截鐵的回他：「俺爸，放心，伊會過得了這一關的。我們兄弟姐妹不惜任何代價都會救伊的！」
不知是否全家族的心意凝聚一氣，傳遞給妳的力量奏效。自住院檢查到手術前夕，妳表現的配合度與驚人的意志力，大家有目共睹。尤其當主治醫生宣佈妳年歲高肺功能弱，必須藉由爬樓梯來改善，許主任半開完笑半唬弄妳：「不爬樓梯不給開刀喔！」原本爬個一層樓就累吁吁的妳，循序漸進，一樓一樓的往上加，到最後的成果，居然是連爬五樓的成績。從後面望著妳佝僂著背，一步一步奮力的往上踏的身影，不禁心底淚眼婆娑。
除了爬樓梯，深呼吸的練習也是妳每日的功課之一。每日在病房裡，看妳聚精會神練習深呼吸讓三顆小球上升，一而再，再而三反覆練習，認真的態度與耐心，好像一個小學生對待他的功課般，看了不禁莞爾。
這一刻終於來臨，當醫生於手術前夕召集家屬們做病情手術報告時，末了還是再一次詢問妳這當事人之意願。永遠也忘不了的那一幕，妳果決且堅定的語氣，一字一字緩緩的吐出：「醫官，卡拜託汝。攏是這些子孫們真有孝，我決定要開刀，萬事拜託汝。」那一刻，我真為妳感動與喝采，我身上流著妳的血液，深知當下妳那種勇敢堅定的心情。
妳知道嗎？手術當天，信仰虔誠的妹妹不但禁食，且發動她做禮拜的教會－新竹科學園區所在地的竹北靈糧堂轄下所有小組成員，共同為妳禱告。大弟說恨不得替妳挨這一刀，妳是知道我生性膽小怕痛不敢挨這刀，在緊張時刻不斷祈求上蒼，讓我折幾年壽給妳─我親愛的姆媽。因為，妳對整個家族而言，實在太重要了。
手術中的等待，如坐針氈，折磨人。爸爸終於起身走向我們說，想到樓上病房拿東西，我想讓他換個環境喘口氣也好，所以阻止起身要代勞的妹妹，留下繼續緊張的我們。
妹妹試圖打電話了解狀況，熄滅等待緊張的熊熊大火，仍未果。不一會工夫，爸爸施施然走了過來，說上樓時剛好碰到從手術房為妳完成手術的許主任，順利成功。這時，距離電子看板上妳的名字後面「手術中」變成「恢復室中」字樣的時間，至少有四十分鐘。要不是有爸爸這意外的遇見，四十分鐘，我們等待的細胞尚不知要死多少。
手術房出來，妳在加護病房待了三天，用機器來幫助妳訓練呼吸，二姐說這對妳是好的，能有比較好的照顧。加護病房一天只能早晚各探視一次，當第一次前往探視妳時，看妳插管動彈不得，又一臉疲倦，眼睛睜開一下隨即又閉上。弟妹一看不捨，眼眶紅了起來，頻頻拭淚。我心中驚慌，擔憂不已。
可喜的是每一次的訪視，妳都有所進步。要轉出加護病房的前夕，我們照例大夥輪流進去看妳，我與爸爸同組。妳臉色紅潤，兩眼睜亮有神，只是插了管不能說話。爸爸輕輕的對妳說：「趕緊好起來，乎子孫繼續甲汝有孝，我們再回家（烈嶼青岐）。」話一說完，妳點點頭，眼眶悄悄的沁出一滴淚水。爸爸拿起一張面紙溫柔的為妳拭去這滴淚。天啊！妳知道嗎？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一向十分大男人的爸爸，居然會做這事。然後，妳又朝我們擺擺手，催促回家，知道妳總是客氣不願我們為妳花時間。
在回家的車上，大家七嘴八舌雀躍的討論妳進步的情形。我轉述了爸爸在病房對妳講的話語，大家聽了哈哈大笑，有人還取笑爸爸，爸爸急辯說他之所以這樣說因為那是妳愛聽的話。
有人提議買杯豆漿喝喝，眾多口味：冰的，溫的，熱的，少糖，無糖，點得混亂無比。夜的布幔垂放得更低，街上人聲漸消，黑暗寂靜漸漸籠罩，感覺一點也不孤單。因為妳，讓我們兄弟手足齊聚在一起。因為妳，讓大家心底充滿了愛、希望與力量。
明天，妳將轉出加護病房；黑夜將盡，黎明到來。明天，將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堅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