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颱風帶來了豪雨，眼前的溪水嘩嘩流淌，聽起來悅耳，心裡也格外高興。在台灣地圖上，你會發現最北邊有一條彎曲的河流，叫北勢溪。我就住在溪水的旁邊，開麵館。 北勢溪時常呈現乾涸狀態。每當假期，有些小青年帶著樂器，聚集在河床烤肉、喝啤酒，載歌載舞，我見了非常討厭。吃麵的客人，有的低聲開罵：「吊死鬼搽粉──死不要臉！」
這些未來的台灣之星、棟樑，他們不吃炸醬麵，寧願吃泡麵，因為他們認為炸醬不衛生，影響身體健康。
偶而學生跑進來問：「喂，買兩斤木炭！」
我妻朝他搖頭。
那位大學生眉毛一皺，打起官腔：「你們明知道同學們愛吃烤肉，為什麼不準備木炭！」
以後……改進。歹勢。妻說。
康師傅泡麵，多少錢一包？
一百二。我搶先說。
好黑呀。你賣的這個價錢，比西藏還高。
我聽了笑起來。旁邊也有客人偷笑。這個大學生批評我「黑」，沒冤枉我。六十塊錢一盒「滿漢大餐」泡麵，我要一百二，這不是明擺著敲竹槓，心黑麼？不過，客人也會諒解我，我對那個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毛孩子，討厭絕頂。
過去評論炸醬不衛生，就是這小子說的。我認準了他。我做炸醬麵是有來頭的。除了我妻阿珍，任何人都不知道。我舅父曾在濟南勸業商場開麵館，少時家境清寒，每到暑假，便到麵館打工。舅父做醬有步驟，講衛生，他每年醃製兩大缸豆醬，藏於洞窖。待使用時再以豆油配以佐料炸成肉醬。然後用炸醬拌麵條。他常說：「炸醬麵，應重視炸醬，這是最要緊的事，可嘆賣麵的都忽略了。只在菜碼上下功夫。這叫捨本逐末，懂麼？」當時我才上小學三年級，似懂非懂，只得點頭。舅父疼我，捨不得讓我跟他當學徒，但我卻將他製作炸醬麵的程序，記在心中，即使活到半百之年，依然沒有忘記。
俺舅首先戴上塑料手套，把麵粉舀在盆中，加水，揉成麵糰，再以乾淨濕蒸鍋布蓋上，使麵滋潤，待用；他用的菜碼，既新鮮，又乾淨。黃瓜、小蘿蔔切成條段，香椿，先以開水加花椒燙炮好，撈出來切碎備用；豆芽菜、黃豆、青豆煮熟，放在小盤中。
俺舅炒麵醬非常俐落，鍋內舀一些油，燒熱。再將切好的豬肉丁、薑末，放入鍋內，邊炸邊以鍋鏟翻攪，加細鹽，最後再放一點切好的蒜瓣，頓時香味撲鼻。
等煮麵盛入碗內，以小匙舀上炸醬、菜碼，然後端到客人的桌前，進食。這麼好吃而衛生的炸醬麵，六十元一大碗，跑遍了大台北，你上哪兒去找？
當年，這座傍依北勢溪的小店，只是一間破舊空曠的小屋，我把它買下來，修葺一番，為的是村居養靜。我原是陸軍中尉蛙人隊長，身強力壯，駐防馬祖多年，在炮戰期間患了恐怖症，這是自律神經失調症的一種。常有莫名其妙不能控制的恐懼為主要症狀。怕上樓梯、怕上高坡、怕獨自一人……，常無預警地感覺心悸肉跳，有人還會頭皮四肢發麻、冒冷汗、頭痛、頻尿、失眠、焦慮、渾身不舒服，甚至呼吸不順，彷彿即將死掉一樣。醫生囑我退伍，我拒絕。但是有病不能參加工作，成了吃閒飯的廢物，最後只得辦理依額退伍。在這依山傍水的荒僻小屋安頓下來，竟然不治而癒，想起來真是懊悔。
我把小店整修得非常乾淨，便以出售水餃維生。每天賣不了七、八碗水餃，只有睡覺。那日，窗外下起滂沱大雨，我起床朝外一瞅，發現一個戴斗笠的青年背影，正在避雨。
進來坐吧。
住在荒僻地方，難得碰到人影，因而感到格外親切。
青年轉過頭，清秀的面孔，烏黑長髮，齜牙一笑。我才看出對方是個女人。
喝茶不？
多謝，歹勢。聲音柔和悅耳。
我披上襯衫，穿著拖鞋，走了出來。
你的生意還不錯吧？
搖頭。沒有客人。一天賣出的水餃，沒有我吃的多。
別急。我也做小吃生意，在前面不遠。聽說這條通往坪林的公路，準備在你後面設立一個站。
妳賣啥？
米粉湯、陽春麵。
妳搬過來，咱倆合夥做生意多好！各賣各的。我不要妳一毛錢。
她笑了。
幹不幹？搖頭不幹，點頭算。
回去，我得跟我媽商量一下。
阿珍搬過來，生意比以前好。我的水餃還是只賣七、八碗。不過，我卻藉這個機會，醃製豆醬，準備推出炸醬麵。阿珍也弄不清我在搞什麼名堂。因為她忙生意，一天跟我聊不上幾句話。
眼前的北勢溪，有時乾涸，有時暴漲，轉眼間三年過去了。
炸醬麵推出後，阿珍的米粉湯，暴跌。她卻感到興奮，想不到顧客這麼愛吃炸醬麵！
那天傍晚，大雨。
兩人對坐、喝包種春茶，真香。
老李，你知道我多大年紀？
三十。
我認識你的那年，三十。現在，我三十三了。按照台灣的習慣算法，我三十四歲了。
趕快找個對吧。阿珍，聽我的話。
她垂下了頭，懇摰地說：「這一輩子，我嫁不出去了。」
為啥？
我這個年齡，生育困難。台灣人還喜歡生男孩，我這個條件，誰會要我？
阿珍，我是個老芋仔，四十五啦。配不上妳。妳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娶妳做太太，我發誓……疼妳，愛妳……
阿珍笑出了眼淚。
回去跟媽商量一下，再說。
結了婚，你一定嫌我生不出小孩，甩掉我！
我要是虧待妳，我是烏龜、王八蛋！
阿珍噗哧笑了。
我撲上前去，抱起來朝屋內走。她咯咯地笑個不停。放在床上。我的恐怖症早已煙消雲散。脫去衣服，阿珍嚇得驚叫起來：「阿娘喂，可真大！像個……接力棒……」
阿珍讀高職時，是運動員。參加過八百米接力賽跑。四人一組。交替時前一人須把「接力棒」在二十米長的接棒區，傳給次一人。這種接力賽跑可以發展速度和培養協作精神。
不過，當她看到肉質的顫抖的「接力棒」，確實非常緊張、興奮。進入身體的剎那，她禁不住喜出望外，大聲呼叫起來。
婚後，小吃店的生意，驟然形成發跡的現象。炸醬麵，用不著登報紙、貼廣告，只要一個人吃過以後，自然就達到了「吃好逗相報」一傳十、十傳百的廣告效果。每到星期假日，從各地趕來的人群，都指名要吃炸醬麵。人多嘴雜，爭先恐後，咱們的同胞最不講公共秩序，嗓門一個比一個高，「我要一碗！」「多放點小黃瓜！」「我不吃蒜！」「拜託，快一點！餓扁了！」「炸醬麵，等了快半小時啦！」
我和阿珍忙得團團轉，汗流浹背。不行，非得聘雇幫手才行。
為了滿足廣大顧客的需求，添置了北勢溪的特產，炸溪蝦，只得另請師傅。
咱台灣人有個眾所週知的習慣，不在乎價格高低，只要好吃解饞。我做的炸醬麵，有祕方，有來歷，幾個扛著攝影機的電視記者，專程前來做錄音訪問，都遭到我妻阿珍的婉拒。
「記者先生，可憐我老公行吧？他得過恐怖症，都是炮戰嚇出來的。他見了攝影機會渾身發抖講不出話來的，你們儘管吃麵，我請客，拜託拜託！」
所有的記者都被阿珍送走了。
那個大學生批評我做的黃豆醬「不衛生」，說得對。這位台灣未來的主人翁給我帶來了靈感，不久，我貼在店內一則廣告，上面寫著：
據最近有客人提出質疑，本店出售炸醬麵似有細菌，引起食物中毒現象。經檢驗炸醬內似含有沙門氏菌、嗜鹽菌、蠟樣芽孢桿菌、葡萄球菌、變形桿菌等。吃麵後主要症狀為畏寒、發熱、噁心、嘔吐、腹瀉等。如顧客有此等症候，請檢具證明文件，本店當致送兩萬元，以示慰問道歉之意。
另，基於目前物價高漲，炸醬麵材料亦水漲船高。自下月一日起，每碗定價一百二十元。因限於座位，凡大學在校學生恕不招待，敬請諒察。
麵價漲了一倍，生意竟然越來越好。有位老顧客說：「李老闆，你這個人太老實了。什麼細菌，都是胡扯八道。不接受大學生，我舉雙手贊成。說良心話，咱們這一代青年，沒有希望。我是老清華的校友，不是老粗！」
老伯說出了我內心的話，我卻不敢說，只要我一張嘴，別人便會批評我沒有學歷，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客觀而論，我和阿珍用不著起午更、忙半夜，為做這種麵食生意而辛勞。物質慾望是一個無底洞，它是無法滿足的。只要兩人真心相愛，即是幸福。但是炸醬麵既然在北勢溪闖出了好的名聲，我只得咬緊牙關硬撐下去。
推開窗戶，前面便是連綿的茶田，綠油油一片，像一幅美麗的水墨畫。曾幾何時，茶田之間被畫家添了畫筆，出現樓房、別墅和蜿蜒的山路。我的顧客有不少是住在那兒的。他們開車子來我小店吃炸醬麵，臨走，帶回兩斤剛出鍋的炸溪蝦。
阿明有十年炸蝦的經歷，他用油適當，火候把握得好，因此炸出的小蝦香脆耐嚼。北勢溪的蝦亮麗美觀，彷彿是一群永遠長不大的辣妹。它和包種茶都是北勢溪的名產。
月明星稀的夜晚，一盞孤燈旁，兩口子喝包種茶，吃炸蝦，聊著漫無邊際的話，別有一番情趣。過去，在馬祖前線當蛙人，學會喝白酒，如今退伍下來，戒了酒，換上喝茶的習慣，這也是受了阿珍的勸導和影響。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雖是俗話，卻是普遍真理。過去，新婚期間，只要晚餐喝上半瓶酒，阿珍算倒楣透頂，因為整得她下部腫痛難受，次日還得洗菜、端麵、結帳、招呼顧客，張羅東、張羅西。
自從阿珍禁止我飲酒以後，卻使我帶來負面的困擾。每到週末，一定泡茶聊天，晚間要糾纏翻騰，搞得筋疲力竭，方才能相擁而眠。次日，禮拜天，正是遊客如織的時刻。麵館生意好，累得渾身無力，兩隻軟腳宛如騰雲駕霧一般。
下定決心，為了保持體力的均衡，分床睡。週末、假日前夕，禁止飲茶，談話。
那晚，阿珍說了狠話：李彥，你要是做出劈腿、婚外情之類的壞事，小心半夜三更，等你睡熟，打呼嚕的時候，我用小刀子把你的「接力棒」給割了！然後，我跳北勢溪去。
妳得有證據才行。
什麼叫證據。
沒人證，物證。妳空口說白話，割掉我的爛焦，那是傷天害理的事情。
我絕不冤枉你。你過去犯了不少錯誤，我都記下來了。
啥錯誤。
你跟一個女人說笑話，眉來眼去，吊膀子，沒見笑，不要臉……
什麼時候？
上月十七號下午三點半。
我的天！大庭廣眾之下，我跟吃炸醬麵的女人說句笑話，也算「沒見笑」麼？
你知道那個女人是幹什麼的嗎？
我又不是調查局的，我管她幹麼的做啥？吃麵，給錢。就這麼簡單。
她當過應召女郎，大陸妹，嫁過兩次。在電視新聞上出現過。她用皮包遮住臉，怕記者給她拍照……
妳怎麼知道？
別人告訴我的。
別人，是誰？
我的老同學吳量。我常找她給我做頭髮那個。
妳少扯這些三姑六婆的閒話。咱們做生意，最好別惹是生非。將來，咱們的生意擴展起來，說不定得請這些人幫忙。
怎麼，你想開餐廳呀？
豈止餐廳，我想在這裡開設一座大賣場。
阿珍走近我，摸一下我的額頭：「沒發燒呀，你不是說夢話吧？」
眼前的綠色的山坡，逐漸發生變化。房屋、馬路、汽車、電線桿，與日俱增。聽說縣政府已把它定名北勢村。如果咱們積蓄了足夠的資金，在這裡修一座鋼骨水泥橋，北勢村民不能光吃炸醬啊！
阿珍的美麗眸子不停地翻動，像海輪上在向遠方打信號。她笑起來：「將來，我當了老闆娘，一定給你討個細姨！生兒育女……」
我不要細姨，也不稀罕兒女。我年近半百，啥也不想，只想跟妳在北勢溪過一輩子幸福日子！
阿珍的臉色頓時泛紅，嘴裡喃喃地說：聽了你說這些話，我……想……來……
來就來吧。
脫衣，上床。她抓住「接力棒」，硬往裡面塞。老夫少妻，有苦難言。她像一個小孩兒，愛吃糖，嘴裡有，手上有，眼睛還瞪著糖罐看。沒飽沒夠，永遠沒有滿足的一天。
整得滿身汗水，沖過了淋水浴，她發出誠懇的聲音：「我一定幫你找個二奶，屁股大的，能多生孩子。阿彥，我想了又想，對不住你。」
結婚五六年，阿珍從未問過我的身世。說她聰明，她卻愚笨。我來台灣才十二歲，俺媽因水土不服，病逝澎湖，老爸在金門八二三砲戰時，擔任五十八師中尉排長，中彈陣亡。我這個孤兒靠了部隊的照顧，在師部補給組補了一個文書士官。我從小數學不好，看見阿拉伯數字，像看到蟑螂，既恨又討厭。那時正在發育，一頓吃五碗米飯。組長見我孔武有力，身材魁梧，便問：「小李，我推荐你去做蛙人，願意麼？」（一）
願意。
不過，蛙人工作辛苦，而且有點風險。
我說：人生自古誰無死，槍口對準毛澤東。
眾人哄堂大笑。
這句反共八股傳到師長那裡，他特地召見我，問我什麼學歷？
初中二年級，數學零分，留級。
師長派我接受蛙人訓練，部隊移防馬祖，我竟然稀里糊塗升了少尉蛙人副隊長。
蛙人確實辛苦，每天在海浪中搏鬥，見過台北來的著名人物，也見過老共的快炮艇。伙食好，每頓都是雞鴨魚肉。走在街上，年輕婦女都以驚異的眼光窺視，像小孩放爆竹──又愛又怕。我在五十八師服役，從未進過特約茶室嫖妓。有人造謠說我是「性無能」，我也有口莫辯。「阿珍，妳想一想，我是副隊長，沒有學歷，若是我的行為不端，傳到師司令部，長官是多麼失望啊！我還混得下去麼？」
炸醬麵漲到一百二十元一碗，也不算貴。台北市的價格。既然闖出了名氣，生意好，顧客盈門，當然賺錢。隨著北勢村人口的增加，小店的貨物逐漸形成五花八門的現象。如今，我和阿明負責餐飲部，阿珍負責雜貨部，另外請人主持茶葉部。若是修好了橋，有了資金，建立一座「北勢大賣場」，那將是指日可待的事。
我的修建橋的計劃，傳揚出去，不久便獲民意代表的響應。他們認為建橋，不應是李彥一個人的事，而是縣政建設工程，通過民意代表的建議，決定專款建橋，而我也自動捐出了一部分。那年十月，這座定名「北勢橋」終於竣工了。
由於建橋捐款，引起北勢村民對我的印象，頗有好感。
有些人以為我有意參選民意代表，我聽了感覺好笑。阿珍向他們解釋：李彥是個孤兒，初中沒唸完，就當了士兵，他只會喊「立正」、「稍息」、「齊步走」，怎麼敢站在議會的講台前講話呢！
有人提出質疑，為什麼李老闆煮的炸醬麵，這麼好吃，別具風味，難道他讀過烹飪學校？
老李的舅父開麵館，他小時候在麵館玩，學的。
是啊。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他選上了民意代表，看人家怎麼做，人家如何發言，自然就學會了。老闆娘，妳老公是個熱心公益的好人，我們要鼓勵好人出頭！
阿珍暗自吃驚，這麼多青年婦女讚美李彥，欣賞李彥，若是他有朝一日，當選了里長或縣議員，那豈不被這些如狼似虎的女人咬得皮開肉綻？她心裡下了決心：「我得看緊他，不能被野女人叼走！」
在阿珍的印象中，她的丈夫老實得像個木瓜一樣。他心地純潔，賺來的鈔票，全數交給阿珍保管。換言之，每月的營業收入數目，李彥茫然不曉。這麼忠誠可靠的伴侶，她能說不幸福嗎？
初婚階段，她只覺得丈夫英俊魁偉而且健壯。婚後這麼多年，他怎麼不顯老呢，怪哉。不少中年婦女，愛跟李彥聊天，這是她最討厭的事。那堆中年女人之間，有些是富婆，丈夫在海外或大陸經商，拋下她過著比丘尼般的生活。將近五旬的男人，最為壯美，魅力四射，正是女人追逐的對象，阿珍怎不產生畏懼心理？
當初，阿珍對於自己的婚姻，並不樂觀。她知道自己生育的困難，但是李彥並不在乎這些。日子拖下來，她已進入更年期，才感到了緊張。幸而生意忙，使他們無暇思及這些問題。阿珍有一段日子，確有一項計劃，在親友之間挑一個質樸善良的姑娘，給丈夫當細姨。醉翁之意不在酒，為的是給丈夫生下子嗣，盡到妻子的責任。李彥聽了怒不可遏，他認為剛吃了兩頓飽飯，就設想出這種花樣，實在荒唐至極。既然丈夫如此執著，她也只得沉默下來。
「北勢大賣場」開業以後，顧客盈門，生意確實蒸蒸日上。不過假日來此的遊客，攜老扶幼，還是為了吃炸醬麵。李彥仍是像過去一樣辛苦、忙碌。雖然李彥不接受記者的採訪，但是台北卻有一位美食家，對於老李的炸醬麵，無論菜碼、炸醬、火候、味道，都作了比較深入而細緻的研究。認為它的水準，其他師傅，包括北京、西安和蘭州等地，是望塵莫及的。這篇文章發表以後，使李彥更加謙虛謹慎起來。他下定決心，力求改進，使自己做的炸醬麵，在台灣飲食業界留下光榮的紀錄。
文章中指出，炸醬最值得改進的是鹽的問題：沒有鹽，不好吃；鹽放多了，影響健康，特別是高血壓、糖尿病。但是利用其他佐料，則無法調製出炸醬的香味。李彥對於中老年顧客，特別關心，灑進去的鹽，份量少，絕不影響健康，也不影響胃口。因為愛吃炸醬麵的多為中老年人，以及北方人。
為了鹽的問題，李彥跑去台北請教幾位專家學者，聽取別人意見，作為改進的根源。他這種不恥下問的工作態度，阿珍捂嘴偷笑。
「北勢大賣場」各部的招募工作，非常順利。家電部、服裝部、美容部，以及文具部，先後開業。「台灣錢，淹腳目」固然有些誇張、自我膨風；但是台灣有錢的人還是佔大多數。
逛大賣場的人多，使炸醬麵造成供不應求的現象。阿明創立了購買麵券的方法：顧客首先買麵券，然後入座，憑券端麵，免去了結帳的麻煩，而且不出差錯。假日顧客顛峰時期，端麵的伙計有七、八個。我原想培植一個接班人，調製炸醬、搭配佐料，但是始終找不到理想的人選。年輕人大多對此沒有興趣，工作單調、辛苦，而且沒有前途。直白地說：現代青年人是瞧不起這種行業的。專挑的工作是「錢多、事少、離家近」，最好來個「位高、權重、責任輕」更棒。
我舅父賣炸醬麵二十多年，陳毅部隊攻進濟南，竟然遴選他作了飲食業的「政協委員」，當時引起一片爭議。後來，不知從哪兒獲得的消息：張委員的姐夫李允謙、外甥李彥在台灣參加「蔣軍」，是反動派。文革時還把俺舅父送到沂蒙山區進行勞動改造。這是後來海峽兩岸通信得知的消息。當時聽了我哭起來，不久我又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麼？一點也不孝順。我妻罵我。
老共的炮彈，炸死我老爸。我靠著國軍叔叔伯伯幫忙，穿上軍裝，當了官兒。我怎麼會是「反動派」？我有啥反動事蹟？妳說，這不可笑嗎？
你在馬祖一天到晚唱「打倒俄?反共產」。人家當然說你反動派啦。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我若是喊「毛主席萬歲」呢？
五十八師馬上把你關起來，說你神經病。
這句話引起我的緊張。當年，我就是患恐怖症退役的。
恐怖症屬於神經病。怕坐快艇、怕聽炮聲、怕爬山坡，怕獨自一人散步，而且擔心在睡夢中被老共的水鬼割了我的耳朵……明知這是莫名的過度焦慮，但就是無法自我控制。
阿珍聽得毛骨悚然，禁不住說出掏心話：「這些事情為啥不早告訴我，害得我嫁給了一個神經病！」
當年認識阿珍，怎能將這種事告訴她？即使她聽了無動於衷，心裡也會產生矛盾不安。如今結婚多年，這些陳年往事也就脫口而出了。
當初領到退伍令，我心如刀割，難受至極，像被趕出家門的孩子。我對主官報告，為啥現在覺得不害怕，沒有恐怖症了。
他們安慰我，讓我回台灣去，過安靜的生活。如果有什麼困難，他們再設法幫助我。恐怖症，也許是炮戰嚇出來的病。不敢坐快艇，不敢下海，你怎麼做蛙人？這種精神上的病，也許可以康復，若萬一犯了咋辦？那是很危險的。
我退伍以後，便來到北勢溪。說來也怪，連傷風感冒也沒得過。領的健保卡，我從未使用過，而且不知道如何使用。至於恐怖症、神經病，竟然不治而癒，你說奇怪不奇怪？
起初連阿珍也以為我說謊，可是她也納悶，客人吃炸醬麵付帳，多給五塊錢，我都主動退還人家。李彥是個安份守己的老實人，他怎會裝離開軍隊呢？何況五十八師野戰醫院的病歷表，像一本書那麼厚，在阿珍的想像中，我吃的藥片一定有不少罐吧！
謬矣。
每次領下藥丸，我最多吃一顆，甚至不吃，連塑料袋一起扔進大海。我常想：「什麼神經病，屁！神經病是瘋子，愛打人，我見了長官敬禮，一頓飯還吃五、六碗，我啥病也沒有！野戰醫院的大夫，都是蒙古大夫！」
十年過去，這個祕密一直隱藏在心，連我妻阿珍也不知道。她聽了一定拊掌大笑，批評我浪費公家的藥物，對不住國家民族。囉哩囉嗦，沒完沒了。
我的數學不行，記憶力卻特強。八年前，中秋節，袁軍需過六十大壽，邀我去板橋他家喝壽酒、打麻將。我在補給組時，袁軍需是少校，他很疼愛我。那晚喝的是金門高粱酒，三分醉意，勉強上桌應戰。有一把牌，我面前三副萬子落地，手中捏著三顆九萬，一顆發財。我的心忽然砰砰跳起來。
誰打誰包！小李的萬子，小心喲！
心臟，砰砰直跳。想起來了，當年在馬祖患恐怖症，就是這種症候。完了！犯病了。
轉了兩圈，摸上的一筒，甩出去。摸上的五索，甩出去。
心，砰砰跳。我暗想：若心肌梗塞，倒地而亡，我怎對起袁軍需，人家六十大壽啊！
摸牌，李彥。上家提醒我。
天啊，心快跳出來了。我摸進了一顆八萬，甩出去發財。我聽七萬和八萬的清一色！若是自摸，我一定當場斃命。這時，我盼望對門或下家和牌，饒了我一命。
打牌的都在沉默。如果我手上是清一色，真有「自摸」的機會。牌還不少哩。
我的心砰砰直跳。若是自摸八萬或七萬，我一定嗚呼哀哉，尚饗！
天啊，我摸上來一顆絕七萬！心不跳了，卻咧開嘴笑了。
記得那夜回來，阿珍還煮了湯圓等我。
你輸了多少？
沒輸，一吃三，我一個人贏，真不好意思。
阿珍抱緊了我，親暱地說：「我在家裡替你著急，怕你帶的錢不夠。」
我贏了一萬多。把錢掏出來，「給妳吃紅。」
她高興地在燈下數鈔票，嘴裡還不停地囉嗦：「你是酒鬼，又是賭鬼，真壞！」
直到過去兩三年，憶起打牌往事，我才知道所謂恐怖症，只是心理現象而已。用不著吃藥。如果我不退伍，如今已是陸軍上尉了。懊悔也來不及了。如今，談起恐怖症，來龍去脈，我依然稀里糊塗，莫名其妙。如今，我騎著三陽機車，或是開著這輛小貨車，攀著山路前行，毫不緊張了。阿珍時常叮囑我：開車子，慢一點，別忘了你已經快五十歲了！
妳不是還想給我討個二奶麼？
那是騙你的，你還當真啊。
北勢村的林議員，常來吃炸醬麵，他感慨地說：老李啊，你年屆半百，做了大賣場的董事長，應該做一套西裝了吧。你太太阿珍，跟你同甘苦共患難十來年，連高跟鞋都沒穿過，委屈啊！
我這半輩子還真沒穿過西裝，也不會打領帶，麻煩，怕勒脖子，實在話。哪有披著夾克方便、舒服？阿珍是短跑健將，走路特快。她穿上高跟鞋常摔跤，所以一年到頭穿著皮質拖鞋。
台灣是座海島，解除戒嚴以來，出國旅遊、探親者絡繹不絕。但是我倆連香港也沒去過，連飛機也沒坐過，不是小氣捨不得花錢，而是騰不出時間。每天排隊吃炸醬麵的客人，川流不息，遇到週末假日，更是大排長龍。林議員何嘗不知道，他為民喉舌，為地方奔走服務，他吃麵也得排隊買票，沒有特權，否則後面的人便嘟囔熊話。
那天，情人節，客人特別擁擠。兩個大學生帶著日本同學，哇啦哇啦，有說有笑，擠在後面，談論炸醬麵的來歷以及有關衛生問題。林議員是留日出身，聽得不耐煩，便告訴那個學生：「你們要是嫌不衛生，不必排隊，回去吧。」學生聽了，聳著肩膀，相互嘻笑，置之不理。等日本同學走近櫃?，掏錢買麵券時，我放下手上的麵勺，擦一擦手，走了過去，叮囑服務生：「外國客人，不賣！」
「為什麼？」青年操著東洋腔的華語，不滿地問。
「供不應求，改日再來吧。」
「我們功課忙，沒有時間。」
「少囉嗦。我的麵不衛生，不賣！」
我轉身走回麵攤，撈麵。服務生繼續出售麵券，那幾個帶著日籍同學的青年，只得黯然離去。
屋內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林議員激昂地說：台灣麵，不衛生，吃了拉肚子，這不是混蛋話麼！
我插嘴說，等我賺足了資金，將來到釣魚台開一家炸醬麵館，專門招待咱台灣的漁民同胞！
林議員感慨地說：台北還有一位大人物，認為釣魚台是日本的領土，咱們不應該無理取鬧。這話說的不錯，過去，北勢溪也屬於他們，那是歷史。釣魚台的郵遞區號是二九○四一，它屬於宜蘭縣。
「老李，我是日本留學生，我有預感：兩百年內，日本將會發動另一場侵略戰爭，姑且命名為第二次大東亞戰爭。可惜咱們趕不上去參戰了，遺憾。」
正在煮麵的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淚。童年時的悲慘家史，湧上心頭。我的爺爺奶奶，都是窮苦的農民，他們都慘死在日軍的槍口下，那是日軍佔據華北，進行「強化治安運動」的時期發生的。他們下鄉掃蕩，消滅抗日武裝力量，卻打死不少無辜的農民群眾。熬到八年抗日結束，蔣老頭子卻喊出「以德報怨」口號，這會讓人口服心服麼！這些話，只能壓在心底，說不出口，說出來一定惹麻煩。
林議員臨走撂下一句話：收兩三個徒弟，把做炸醬麵的技術傳授下去，讓咱們的同胞吃到美食。他說：「你別自私。老李，製作炸醬麵的本事，沒有製造原子彈偉大吧。人家都不保密，你還保啥密？我的話不好聽，卻是為你好，你想想，再過二十年，你還有氣力做炸醬麵麼！」
次日，我找阿明商議此事。他是阿珍的堂弟，覺得林議員言之有理。便去坪林親戚家招募人選。理想的是服過兵役、未婚、家境清苦，體格健壯，能夠耐得住寂寞。我開出的條件是學徒期間，供給食宿、交通費。學成之後，發工資，逐年調高。
我們三人一致決議，招聘二人，以男性為宜。
阿明辦事勤快，不到兩個月，兩個質樸強壯的青年，進了餐飲部。王光泰是阿明的表弟，老實孩子。阿珍知道他。李發年紀大一點，二十四。他在服兵役時當過炊事兵，會揉麵，專門做饅頭。他倆跟我身邊，邊看邊做，很快地便派上用場。只是手腳不甚靈活。半年過去，我已開始發放工資，而且數額不低。這對兩個小青年，提高了工作興趣與信心。
煮麵條，材料、炸醬數量相同，火候也差不多，但做出來的炸醬麵，口味卻有分別，這是經驗問題。走遍台北大街小巷，到處吃得到小籠包子，但是都趕不上鼎泰豐的小籠包子可口，這是什麼緣故？
我的兩個助手起初茫然不解，他們以為能夠煮出一碗麵，撈進配妥菜碼的碗內，舀上一勺炸醬，便可以端給客人進食了。不錯，這是實話。可是你卻沒有問那位客人：口味如何？好吃不好吃？它跟李老闆做的炸醬麵是否同樣的味道和感受？
林詩齡議員是文學家，他的論點對這兩個青年有莫大的幫助。在經驗中摸索經驗、竅門，要設法超越你師傅的煮麵技術，這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只要你們成為著名的炸醬麵專家，北京、新加坡、歐洲、美國的名廚都會跑來北勢溪，向你們學習請教。他說：「這是一個多元化的社會。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炸醬麵師傅不比總統卑微，總統貪污撈錢照樣押進看守所。」
兩個助手的缺點，我當然清楚。光泰炸豆麵醬的火候拿捏不準，李發揉麵用水稍多，這是他長期做饅頭的負面影響。我疼愛他們，只有耐心盼望他們摸索改進，因為我也是窮苦出身，我不能欺侮窮苦人家的孩子。阿珍說我過份寵愛他們，我反駁她：「我的徒弟，我不寵愛怎麼行？」大賣場招徠了更多的顧客，也擴展了炸醬麵的生意。添了兩個助手，我還是忙個不停。越是繁忙的時刻，麻煩事接踵而來。那天下午，我連續接到縣政府的兩通電話，囑我將大賣場打掃乾淨，特別要清理餐飲部的座位。因為次日下午一時，有位長官要來吃炸醬麵。
來就來吧，有啥大驚小怪的！
因為有二十幾位陪同人員，也得吃麵。
我暗自好笑，在馬祖當蛙人，開快艇載大人物出海巡視，我見過不少黨政軍要員，僅是總統來說，除了那個關在土城看守所的貪污犯，其他的都見過面，還握過手。我問：「客人除了吃麵，還需要準備菜餚和飲料麼？」
對方思慮了一下：「這樣吧。每桌放兩盤炸溪蝦，一壺包種茶，每人一碗炸醬麵……李老闆，長官就是衝著你的炸醬麵才去的，你走運了！哈哈！」
我倒霉啦。
你這樣講話，不好，讓人懷疑你有神經病。
我就是因為患神經病才退伍的。要不然，我說不定升了少校了。你如果不相信，到退輔會查一下五十八師的尉級軍官退伍檔案。
你別嚇唬我，我一點也不緊張，明天去的隨扈，有神槍手、柔道高手、跆拳家，他們專門對付神經病。……好了，我是跟你開玩笑的。多謝了！對方掛斷了電話。
果然，傍晚林議員來吃炸醬麵，也談及此事。他悄聲叮囑我：此人城府甚深，跟他談話，你得謹慎一些。外表好像非常民主，其實內心卻是封建官僚。你看他用的那兩個院長，是辦事的料麼！
明天我歇業行唄？就說重感冒引起肺結核病復犯，有傳染性。
不行。他一定去看望你。這個人重視兩種人：一是學歷高，二是專家。
我算得了啥？老芋仔，沒有文化。
誰讓你做的炸醬麵，紅遍半個台灣。
我開幕至今，逐漸發達，樹大招風，倒霉的時刻來臨。中午，一群便衣情治人員佈滿店門附近，警察、警車停在路旁，顧客只得溜之大吉。
大人物一到，炸溪蝦、包種茶、炸醬麵立刻上桌。餐飲部的男女服務生，有點膽怯、拘束。站立不動，看人家吃麵，似乎看猴子吃食物，是否和人一樣。小王、李發守在鍋旁，不敢走動。
誰是李師傅？大人物飯量不小，一碗麵吃得碗底朝天。有人喚我走近桌前答話。
不錯。你煮的炸醬麵，口味確實不錯，名不虛傳。
我靜聽他的獨白，不吭氣。
下月一號，北京有位部長，到台北洽談經濟貿易問題。
他是北方人，我想請他吃你做的炸醬麵。因為這是北方人的胃口。
我的麵，適合咱台灣人胃口。
四周的人都愣住了。怎麼一個賣麵條的這樣向最高統帥說話呢？
這樣吧，下月一號，把李師傅接到台北賓館，做炸醬麵，招待客人。
不行。我離不開北勢村。
旁邊一位戴眼鏡的官員，向我解釋，有關這裡的損失，他們會照數賠償。
我不能去！
大人物抬起了頭，茫漠不解地問：「什麼原因？」
談起家史，難免泛起憂傷心情。母親是戰亂中跟部隊撤退到了澎湖。不久，病逝。老爸在五十八師當排長，陣亡，拋下了我。我在國軍伯伯幫助下，當了士官。老共的砲彈炸死我父親，我憑啥做炸醬麵給他們吃！
對方苦笑，說：「歷史可以寬恕，但是不能忘記。海峽兩岸的經濟合作，可以造成雙贏的局面……」我打斷了他的官腔官調：「即使你把我押走，我也不做炸醬麵。」
宰相肚裡能撐船，確實有理。他向前和我握手，然後揚長而去。幾名隨扈監視著我，怕我走出去，怕我有行刺的舉動。我坐下來，巍然不動。心裡好笑：「他的性命，難道比我李彥值錢？」
大家立刻圍攏過來，向我翹起大拇指，稱讚。我兩個徒弟到現在已把我看成英雄，敢作敢為，實在偉大！我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催促他們趕快調製菜碼，因為顧客將要進店。這些人在此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使我們蒙受了數萬元的損失。其他商家只是有口難言而已。
晚上，顧客吃麵，一邊看電視新聞，指手劃腳，評論大人物下鄉戡查北勢溪的交通新聞。記者報導他們在一家小飯店，隨便吃了一碗麵食，並慰問了小販的生活情況。有的顧客還誇獎「小販」比大人物魁偉、健壯，只是比較黑一點兒。我懶得去看。
「什麼小販？人家李老闆可是北勢大賣場的董事長耶。
這家電視台記者，簡直亂寫一通。」有人抗議。
從此，麻煩來了。凡是來吃麵的，都像走進了動物園看熊貓。悄聲地發出嘁喳的聲音：
看清了麼？那天上電視的，就是那個撈麵的老闆。
是他，他比電視上年輕些。
光線不夠，拍出來顯得老氣。
媽，我也要一盤炸溪蝦。人家吃啥，我也吃啥。
有熱情的顧客建議，把報紙上登的新聞和圖片放大複印、剪下來，張貼在餐飲部牆壁上，以廣為宣傳。我和阿明哼而哈之，應付了事。
阿珍對於媒體報導感到不滿，她說：「老李今年五十出頭了。他二十歲就是陸軍少尉軍官，怎麼混到今天卻降成小販呢？胡扯八道。」
我覺得阿珍是小題大作，無理取鬧。小販也者，做小生意的人。名正言順，有啥不對？賣麵，不能稱為企業家吧？那豈不笑掉人家的大牙！總的來說，這次長官到店吃炸醬麵，是一件倒霉的事。不過它也給我一個教訓，今後還得改進，使炸醬做得精益求精，更加美味可口，使它成為咱北勢溪的特色美食。
林議員是石碇鄉人，他性情直爽，見解深遠，為了滿足廣大食客的需求，建議我以原作的炸豆醬，配上?末和香菜，放在米飯上，暫時命名「炸醬飯」。聽人勸，吃飽飯，我和助手試驗了兩次，吃起來還不錯。便正式推出。每碗八十元，銷路還行。因為炸醬做得好，比一般小館的滷肉飯好吃。為了選擇上等大米，阿明特地開車去考察，最後載回一批池上米和西螺米，風味不同，但都是讓人回味無窮的米飯。
「炸醬飯」賣出半年，竟然超過了炸醬麵的數量。青少年到校讀書，公務員、店員上班，他們常在我店購買木片飯盒，既方便又衛生，而且營養。炸醬麵易漏油，不易攜帶，只得在店內進食。
「炸醬飯」出了名，從坪林、石碇、新店到板橋，有些公司行號機關開會進餐，常打電話預購，皆在一百盒以上。因此，煮米飯增加了兩位青年婦女。她們蒸的米飯，軟硬適中，香Ｑ可口。都是通過阿明的甄試遴選出來的。舀炸醬麵、加佐料，則交由小王和李發兩人動手。
一年後，我們商量為炸醬飯盒取個名字，然後製作大批飯盒。起初有人提名「炸醬便當」，有人反對「便當」二字，最後林議員參加意見，定名「北勢飯盒」，拍板定案。
台灣南部發生水災，每次募捐，阿珍總是慷慨解囊，三萬、五萬，甚至八萬。捐款者署名有時是李發，有時是王光泰。她的這種為善不欲人知的作風，還是傳了出去。李發做事認真，做出的炸醬風味特香。他瞭解目前一般婦女都愛減肥，男人也懼怕發胖，增加體重，所以選擇豬肉，盡量把肥肉剔除，再將鮮?的瘦肉切小塊，煮爛。這樣炸出的豆醬，老人、小孩都嚼得動。他出手的炸醬，一定達到質量完美的標準。有一次聽他說：「我小時候在一家麵館吃麵，一點味道都沒有，靠著倒醬油，勉強吃下去。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去那家麵館吃麵了。」李發的話，很對。只要有一個食客，不喜歡咱們的炸醬飯或炸醬麵，那就會失去一個顧客；這樣積累下去，一定關門大吉。直白地說，若想生意好，絕不能忽略任何一個顧客的感受。
我這兩個徒弟，確實讓我滿意，再忙，再累，再煩，臉上卻永遠帶著笑容。這是發家致富的兆頭，也是做生意應有的態度。只要客人見到你有一丁點不耐煩的樣子，他下一次一定不會再來。
《水滸傳》上有個小人物，武松的胞兄，矮冬瓜武大郎，每天挑著擔子賣炊餅。沿街叫賣，生意特好。兩筐炊餅不到傍晚都賣光了。
小時，老師教國語問：「為什麼武大郎生意好？」
有同學說行人同情他、可憐他，所以買他的炊餅；有人說武大郎的炊餅熱，好吃，才生意好……教室一片吵嚷聲音。
老師拿教鞭在桌上敲一下，靜下來。「因為武大郎是個純潔善良的人，臉上老是掛著微笑，大人、小孩、男的、女的，都喜歡他，所以都買他的炊餅。在我猜想，武大郎做的炊餅，不見得好吃，潘金蓮也不一定幫他做餅……」同學哄堂大笑。
最後老師教導我們長大成人，無論從事士農工商任何行業，臉上都要帶著微笑，人家才會喜歡你，跟你接近。開麵館，做小販，我從不敢流露半點厭煩臉色，這是年幼時老師對我的影響。
凡是進店吃麵的顧客，不論衣著華麗或襤褸，都得笑臉迎接，不能怠慢，否則我是重罰服務員的，輕則扣工資，重則開除，絕不含糊了事。
經驗告訴我：有些西裝革履的，不見得是闊佬，也不一定是學者；相反的，有些衣著破舊的人，可能是億萬富翁，或是著名的作家和藝術家。以外表對待客人，浮淺無知，我是非常厭惡的。聽說胡適接見一位客人，見面第一句話就問他：「你懂得英文麼？」對方誠懇地說，他可以用英日文和荷蘭文寫作、看書。外國語文只是學習的工具。我是農家小弟。在記憶中，家鄉的地主老財，到了寒冬，穿的都是破舊的棉袍，卻把昂貴的皮襖、毛質軟肩裹在棉袍裡面，不願露出來讓人看見。我常把這些淺薄而通俗的觀點，講給身邊的伙計們聽。他們聽了直笑。
那晚，阿珍跟我聊家常，談生意，以及遠景。她沉重地說：「跟你結婚十多年，你把經濟財務都交給我，你知道咱家積蓄了多少錢麼？」
我搖頭，沒興趣聽。
老公，將近一億了！
這有啥大驚小怪的？比不上王永慶家一個零頭。
她說，北勢村有朋友建議，最好在美國加州置產，萬一將來台灣有個風吹草動，咱倆也有個落腳處。
若是到了那一天，美國也不會平靜。我駁斥婦人之見。
你是什麼打算？
我是北勢溪人，死了就是北勢溪鬼。我鄭重地叮囑她：請妳記住我的話，等我百年之後，馬上燒成骨灰，骨灰撒進北勢溪，沖走。
你自己撒吧。我不會做這種事。
讓阿明辦，或是李發，只要撥個電話就一切ＯＫ。
嘿嘿！你還會說英文啊。跟哪個騷女人學的？
如今，我把整個的心力投注在炸醬麵上，讓顧客吃得稱心滿意。其它的，我沒資格過問，也懶得過問。
阿珍聽了不以為然。說句現實的問題，老共若是封鎖台灣，咋辦？用飛彈向台北發射，你向哪兒躲？
「人生自古誰無死，槍口瞄準胡錦濤。」
阿珍拊掌大笑。你這句八股口號，好像我聽過兩三遍。你當年在五十八師當文書士，就發表過這個八股口號，你們師長還召見你，提拔你到蛙人部隊受訓，是吧？
若是老共封鎖台灣、轟炸台灣，李彥可不能不聞不問了！我要毀家紓難，跟你們拚命！當年你們把我們趕到了台灣島，如今又想逼我們去跳海，跳太平洋！「麥吃人夠夠」啦！
阿珍的眼圈泛紅，用衣角拭淚。
妳別難過，也別怕。我當過軍人，軍人也有頭腦，也有感情；解放軍也是一樣，他們不會蠻幹的。我擔心的是老共的領導人不顧台灣人民死活，硬想完成統一目標；而解放軍也稀里糊塗，奉命行事，那可天下大亂了！
阿珍有點懼怕，她倒了一杯茶，遞給丈夫，央求著說：「咱們還是移民好不好？」
上哪兒去？
隨你。只要離開台灣，哪兒都行。我怕……戰爭。
李彥抱住了她，發出苦笑。妳怕啥？咱倆沒兒又沒女，活了半輩子，夠本啦。我早下了決心，今生今世，離不開北勢溪，這裡有山有水，有魚有蝦，有竹筍，有木瓜，還有包種茶。我咋捨得離開這人間伊甸園！
阿珍激情地脫去外衫，露出白花花的奶子，嗲聲地說：「上來吧。趁著我還不老，你把我餵飽吧。」
他撲上去，剎那間「接力棒」便划進她的身體。李彥豪情萬丈地說：「吃飽了，吭一聲，別撐著。」阿珍笑了。
窗外的夜雨，嘩嘩地灑在塑料板上，似在竊笑，也像在為他們加油。
情慾之事，猶如喝酒，若是沒有酒量，只是生活情趣而已。如果每日無酒不能生活，抱著李白斗酒詩百篇的浪漫主義心情，日久成癮，而為酒鬼。我必須養精蓄銳，把炸醬麵研發為華人最美好的食品，為咱台灣做出一點貢獻。有人建議我去東京學習拉麵的做法。我沉默無言，不願表態。我的文化水平低，但我的智慧並不比日人低，是他們應該跑來北勢溪向我學習。拉麵和炸醬麵的製作程序，小巫見大巫，勸我前往日本學習拉麵，荒唐、可笑。這簡直是驢唇不對馬嘴嘛！
如今，炸醬麵的門市生意，我的兩個助手已能獨立作業，我則在旁監督、幫忙。剩下的時間，專門從事炸醬的研發工作。我聘請來的食品營養專家，經過化驗，豆醬的鹽分依然稍高，對於血壓高、糖尿病，以及腎臟炎患者仍有影響。但是鹽分過少不好吃，這是難以解決的矛盾問題。幾經磋商、討論，初步決定減少鹽量，增加黑醋，這樣調製而成的炸醬麵，更加好吃，而且減低了上述病患的負面影響。
炸醬的改進，是根本問題。套用馬克思的學說，炸醬是「經濟基礎」，炸醬麵、炸醬飯則是「上層建築」。一位食品專家向我直言：「北勢飯盒」打破了數百年的日本便當傳統，那是減去了一顆滷蛋。其實滷蛋的營養價值不高。化驗結果，「北勢飯盒」的維他命Ｃ稍低，應該增添適應國人口味的蔬菜配料。
儘管「北勢飯盒」闖出意想不到的名聲，它在廣大的大台北市區，已經嚴重地威脅了「鐵路飯盒」的銷路，但是，我店依舊採取保守主義，不必把飯盒列為首位。因為「北勢」的招牌食品是炸醬麵。
為了提高招牌麵的聲望地位，飯盒仍賣八十元，薄利多銷，但是炸醬麵則隨著物價的波動，作了調整：
大碗　二百元
中碗　一百五十元
為了瞭解顧客的反應，我親自掌廚，讓李發、小王作助手。最初兩三天，客人比平常少了兩成，但不久便恢復門庭若市，遇到假日，仍舊是大排長龍的景象。
炸醬麵漲到二百元一碗，在報上刊登出來，引起了讀者的爭議，同時也為「北勢」增加了顧客。聽說台灣消費者委員會還派人前來試吃，作為批評與彈劾的依據。不過委員吃了炸醬麵，擦淨嘴巴，悄聲走了。雷聲大，雨點小。只有許多老顧客才朝我說掏心話：「李老闆，你做的炸醬麵，跑遍亞洲也吃不到，過癮。」
過獎，過獎。是不是貴一點？
不貴，不貴。
林議員來店吃麵，見了阿珍開玩笑：你們生意這麼好，發財，賺錢，妳得把老李看緊，小心他做怪啊！
您放心，大哥！老李心裡想做怪，可是他沒有那個本錢。
真的，假的？
我是他老婆，我能不清楚麼！
林議員捂嘴笑起來。他告訴我；最近有個「山西訪問團」，到了台北。他們聽說你做的炸醬麵不錯，明天派一個隨團記者來訪問你。你就隨便跟對方聊聊吧。
請他吃碗炸醬麵吧？
不必。記者若想吃，就請他吃一個中碗，行啦。
次日下午，一位青年穿著不太合身的西裝外套，揹著照相機，走進餐飲部。
請問，哪一個是李彥同志？
怪聲怪調，服務員不懂。「您找哪一位？」
李彥。
我聞聲迎向前去，請他入座。沖了杯包種茶，準備招待來客。
記者的山西話聽起來比較吃力。他的訪問，彷彿法官問案：
解放以前，你去過山西？
搖頭。
你做的炸醬麵，是不是跟山西人學的？
搖頭。
俺們山西叫「拉條子」，也叫「拉麵」。先將小麥麵粉和好，軋軟，?薄，切成條，用手一抻，又細又長。山西鄉間以「拉條子」招待客人。特別是女婿初到岳父家，要吃「拉條子」，它的意思是「拉住」、「扯住」，別隨便離婚的意思。你懂麼？
搖頭。記者先生，要不要嚐嚐小店的炸醬麵？
我不餓。你的麵賣二百元一碗，合人民幣多少？
我不知道。
山西記者喝光了茶，站起來就走：「這種茶，味道不怎麼好，有炸醬味兒，鹹不拉機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