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繫北勢溪
願意。
不過,蛙人工作辛苦,而且有點風險。
我說:人生自古誰無死,槍口對準毛澤東。
眾人哄堂大笑。
這句反共八股傳到師長那裡,他特地召見我,問我什麼學歷?
初中二年級,數學零分,留級。
師長派我接受蛙人訓練,部隊移防馬祖,我竟然稀里糊塗升了少尉蛙人副隊長。
蛙人確實辛苦,每天在海浪中搏鬥,見過台北來的著名人物,也見過老共的快炮艇。伙食好,每頓都是雞鴨魚肉。走在街上,年輕婦女都以驚異的眼光窺視,像小孩放爆竹──又愛又怕。我在五十八師服役,從未進過特約茶室嫖妓。有人造謠說我是「性無能」,我也有口莫辯。「阿珍,妳想一想,我是副隊長,沒有學歷,若是我的行為不端,傳到師司令部,長官是多麼失望啊!我還混得下去麼?」
炸醬麵漲到一百二十元一碗,也不算貴。台北市的價格。既然闖出了名氣,生意好,顧客盈門,當然賺錢。隨著北勢村人口的增加,小店的貨物逐漸形成五花八門的現象。如今,我和阿明負責餐飲部,阿珍負責雜貨部,另外請人主持茶葉部。若是修好了橋,有了資金,建立一座「北勢大賣場」,那將是指日可待的事。
我的修建橋的計劃,傳揚出去,不久便獲民意代表的響應。他們認為建橋,不應是李彥一個人的事,而是縣政建設工程,通過民意代表的建議,決定專款建橋,而我也自動捐出了一部分。那年十月,這座定名「北勢橋」終於竣工了。
由於建橋捐款,引起北勢村民對我的印象,頗有好感。
有些人以為我有意參選民意代表,我聽了感覺好笑。阿珍向他們解釋:李彥是個孤兒,初中沒唸完,就當了士兵,他只會喊「立正」、「稍息」、「齊步走」,怎麼敢站在議會的講台前講話呢!
有人提出質疑,為什麼李老闆煮的炸醬麵,這麼好吃,別具風味,難道他讀過烹飪學校?
老李的舅父開麵館,他小時候在麵館玩,學的。
是啊。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他選上了民意代表,看人家怎麼做,人家如何發言,自然就學會了。老闆娘,妳老公是個熱心公益的好人,我們要鼓勵好人出頭!
阿珍暗自吃驚,這麼多青年婦女讚美李彥,欣賞李彥,若是他有朝一日,當選了里長或縣議員,那豈不被這些如狼似虎的女人咬得皮開肉綻?她心裡下了決心:「我得看緊他,不能被野女人叼走!」
在阿珍的印象中,她的丈夫老實得像個木瓜一樣。他心地純潔,賺來的鈔票,全數交給阿珍保管。換言之,每月的營業收入數目,李彥茫然不曉。這麼忠誠可靠的伴侶,她能說不幸福嗎?
初婚階段,她只覺得丈夫英俊魁偉而且健壯。婚後這麼多年,他怎麼不顯老呢,怪哉。不少中年婦女,愛跟李彥聊天,這是她最討厭的事。那堆中年女人之間,有些是富婆,丈夫在海外或大陸經商,拋下她過著比丘尼般的生活。將近五旬的男人,最為壯美,魅力四射,正是女人追逐的對象,阿珍怎不產生畏懼心理?
當初,阿珍對於自己的婚姻,並不樂觀。她知道自己生育的困難,但是李彥並不在乎這些。日子拖下來,她已進入更年期,才感到了緊張。幸而生意忙,使他們無暇思及這些問題。阿珍有一段日子,確有一項計劃,在親友之間挑一個質樸善良的姑娘,給丈夫當細姨。醉翁之意不在酒,為的是給丈夫生下子嗣,盡到妻子的責任。李彥聽了怒不可遏,他認為剛吃了兩頓飽飯,就設想出這種花樣,實在荒唐至極。既然丈夫如此執著,她也只得沉默下來。
「北勢大賣場」開業以後,顧客盈門,生意確實蒸蒸日上。不過假日來此的遊客,攜老扶幼,還是為了吃炸醬麵。李彥仍是像過去一樣辛苦、忙碌。雖然李彥不接受記者的採訪,但是台北卻有一位美食家,對於老李的炸醬麵,無論菜碼、炸醬、火候、味道,都作了比較深入而細緻的研究。認為它的水準,其他師傅,包括北京、西安和蘭州等地,是望塵莫及的。這篇文章發表以後,使李彥更加謙虛謹慎起來。他下定決心,力求改進,使自己做的炸醬麵,在台灣飲食業界留下光榮的紀錄。
文章中指出,炸醬最值得改進的是鹽的問題:沒有鹽,不好吃;鹽放多了,影響健康,特別是高血壓、糖尿病。但是利用其他佐料,則無法調製出炸醬的香味。李彥對於中老年顧客,特別關心,灑進去的鹽,份量少,絕不影響健康,也不影響胃口。因為愛吃炸醬麵的多為中老年人,以及北方人。
為了鹽的問題,李彥跑去台北請教幾位專家學者,聽取別人意見,作為改進的根源。他這種不恥下問的工作態度,阿珍捂嘴偷笑。
「北勢大賣場」各部的招募工作,非常順利。家電部、服裝部、美容部,以及文具部,先後開業。「台灣錢,淹腳目」固然有些誇張、自我膨風;但是台灣有錢的人還是佔大多數。
逛大賣場的人多,使炸醬麵造成供不應求的現象。阿明創立了購買麵券的方法:顧客首先買麵券,然後入座,憑券端麵,免去了結帳的麻煩,而且不出差錯。假日顧客顛峰時期,端麵的伙計有七、八個。我原想培植一個接班人,調製炸醬、搭配佐料,但是始終找不到理想的人選。年輕人大多對此沒有興趣,工作單調、辛苦,而且沒有前途。直白地說:現代青年人是瞧不起這種行業的。專挑的工作是「錢多、事少、離家近」,最好來個「位高、權重、責任輕」更棒。
我舅父賣炸醬麵二十多年,陳毅部隊攻進濟南,竟然遴選他作了飲食業的「政協委員」,當時引起一片爭議。後來,不知從哪兒獲得的消息:張委員的姐夫李允謙、外甥李彥在台灣參加「蔣軍」,是反動派。文革時還把俺舅父送到沂蒙山區進行勞動改造。這是後來海峽兩岸通信得知的消息。當時聽了我哭起來,不久我又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麼?一點也不孝順。我妻罵我。
老共的炮彈,炸死我老爸。我靠著國軍叔叔伯伯幫忙,穿上軍裝,當了官兒。我怎麼會是「反動派」?我有啥反動事蹟?妳說,這不可笑嗎?
你在馬祖一天到晚唱「打倒俄寇反共產」。人家當然說你反動派啦。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我若是喊「毛主席萬歲」呢?
五十八師馬上把你關起來,說你神經病。
這句話引起我的緊張。當年,我就是患恐怖症退役的。
恐怖症屬於神經病。怕坐快艇、怕聽炮聲、怕爬山坡,怕獨自一人散步,而且擔心在睡夢中被老共的水鬼割了我的耳朵……明知這是莫名的過度焦慮,但就是無法自我控制。
阿珍聽得毛骨悚然,禁不住說出掏心話:「這些事情為啥不早告訴我,害得我嫁給了一個神經病!」
當年認識阿珍,怎能將這種事告訴她?即使她聽了無動於衷,心裡也會產生矛盾不安。如今結婚多年,這些陳年往事也就脫口而出了。
當初領到退伍令,我心如刀割,難受至極,像被趕出家門的孩子。我對主官報告,為啥現在覺得不害怕,沒有恐怖症了。
他們安慰我,讓我回台灣去,過安靜的生活。如果有什麼困難,他們再設法幫助我。恐怖症,也許是炮戰嚇出來的病。不敢坐快艇,不敢下海,你怎麼做蛙人?這種精神上的病,也許可以康復,若萬一犯了咋辦?那是很危險的。
我退伍以後,便來到北勢溪。說來也怪,連傷風感冒也沒得過。領的健保卡,我從未使用過,而且不知道如何使用。至於恐怖症、神經病,竟然不治而癒,你說奇怪不奇怪?
起初連阿珍也以為我說謊,可是她也納悶,客人吃炸醬麵付帳,多給五塊錢,我都主動退還人家。李彥是個安份守己的老實人,他怎會裝離開軍隊呢?何況五十八師野戰醫院的病歷表,像一本書那麼厚,在阿珍的想像中,我吃的藥片一定有不少罐吧!
謬矣。
每次領下藥丸,我最多吃一顆,甚至不吃,連塑料袋一起扔進大海。我常想:「什麼神經病,屁!神經病是瘋子,愛打人,我見了長官敬禮,一頓飯還吃五、六碗,我啥病也沒有!野戰醫院的大夫,都是蒙古大夫!」
十年過去,這個祕密一直隱藏在心,連我妻阿珍也不知道。她聽了一定拊掌大笑,批評我浪費公家的藥物,對不住國家民族。囉哩囉嗦,沒完沒了。
我的數學不行,記憶力卻特強。八年前,中秋節,袁軍需過六十大壽,邀我去板橋他家喝壽酒、打麻將。我在補給組時,袁軍需是少校,他很疼愛我。那晚喝的是金門高粱酒,三分醉意,勉強上桌應戰。有一把牌,我面前三副萬子落地,手中捏著三顆九萬,一顆發財。我的心忽然砰砰跳起來。
誰打誰包!小李的萬子,小心喲!
心臟,砰砰直跳。想起來了,當年在馬祖患恐怖症,就是這種症候。完了!犯病了。
轉了兩圈,摸上的一筒,甩出去。摸上的五索,甩出去。
心,砰砰跳。我暗想:若心肌梗塞,倒地而亡,我怎對起袁軍需,人家六十大壽啊!
摸牌,李彥。上家提醒我。
天啊,心快跳出來了。我摸進了一顆八萬,甩出去發財。我聽七萬和八萬的清一色!若是自摸,我一定當場斃命。這時,我盼望對門或下家和牌,饒了我一命。
打牌的都在沉默。如果我手上是清一色,真有「自摸」的機會。牌還不少哩。
我的心砰砰直跳。若是自摸八萬或七萬,我一定嗚呼哀哉,尚饗!
天啊,我摸上來一顆絕七萬!心不跳了,卻咧開嘴笑了。
記得那夜回來,阿珍還煮了湯圓等我。
你輸了多少?
沒輸,一吃三,我一個人贏,真不好意思。
阿珍抱緊了我,親暱地說:「我在家裡替你著急,怕你帶的錢不夠。」
我贏了一萬多。把錢掏出來,「給妳吃紅。」
她高興地在燈下數鈔票,嘴裡還不停地囉嗦:「你是酒鬼,又是賭鬼,真壞!」
直到過去兩三年,憶起打牌往事,我才知道所謂恐怖症,只是心理現象而已。用不著吃藥。如果我不退伍,如今已是陸軍上尉了。懊悔也來不及了。如今,談起恐怖症,來龍去脈,我依然稀里糊塗,莫名其妙。如今,我騎著三陽機車,或是開著這輛小貨車,攀著山路前行,毫不緊張了。阿珍時常叮囑我:開車子,慢一點,別忘了你已經快五十歲了!
妳不是還想給我討個二奶麼?
那是騙你的,你還當真啊。
北勢村的林議員,常來吃炸醬麵,他感慨地說:老李啊,你年屆半百,做了大賣場的董事長,應該做一套西裝了吧。你太太阿珍,跟你同甘苦共患難十來年,連高跟鞋都沒穿過,委屈啊!
我這半輩子還真沒穿過西裝,也不會打領帶,麻煩,怕勒脖子,實在話。哪有披著夾克方便、舒服?阿珍是短跑健將,走路特快。她穿上高跟鞋常摔跤,所以一年到頭穿著皮質拖鞋。
台灣是座海島,解除戒嚴以來,出國旅遊、探親者絡繹不絕。但是我倆連香港也沒去過,連飛機也沒坐過,不是小氣捨不得花錢,而是騰不出時間。每天排隊吃炸醬麵的客人,川流不息,遇到週末假日,更是大排長龍。林議員何嘗不知道,他為民喉舌,為地方奔走服務,他吃麵也得排隊買票,沒有特權,否則後面的人便嘟囔熊話。
那天,情人節,客人特別擁擠。兩個大學生帶著日本同學,哇啦哇啦,有說有笑,擠在後面,談論炸醬麵的來歷以及有關衛生問題。林議員是留日出身,聽得不耐煩,便告訴那個學生:「你們要是嫌不衛生,不必排隊,回去吧。」學生聽了,聳著肩膀,相互嘻笑,置之不理。等日本同學走近櫃,掏錢買麵券時,我放下手上的麵勺,擦一擦手,走了過去,叮囑服務生:「外國客人,不賣!」
「為什麼?」青年操著東洋腔的華語,不滿地問。
「供不應求,改日再來吧。」
「我們功課忙,沒有時間。」
「少囉嗦。我的麵不衛生,不賣!」
我轉身走回麵攤,撈麵。服務生繼續出售麵券,那幾個帶著日籍同學的青年,只得黯然離去。
屋內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林議員激昂地說:台灣麵,不衛生,吃了拉肚子,這不是混蛋話麼!
我插嘴說,等我賺足了資金,將來到釣魚台開一家炸醬麵館,專門招待咱台灣的漁民同胞!
林議員感慨地說:台北還有一位大人物,認為釣魚台是日本的領土,咱們不應該無理取鬧。這話說的不錯,過去,北勢溪也屬於他們,那是歷史。釣魚台的郵遞區號是二九○四一,它屬於宜蘭縣。
「老李,我是日本留學生,我有預感:兩百年內,日本將會發動另一場侵略戰爭,姑且命名為第二次大東亞戰爭。可惜咱們趕不上去參戰了,遺憾。」
正在煮麵的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淚。童年時的悲慘家史,湧上心頭。我的爺爺奶奶,都是窮苦的農民,他們都慘死在日軍的槍口下,那是日軍佔據華北,進行「強化治安運動」的時期發生的。他們下鄉掃蕩,消滅抗日武裝力量,卻打死不少無辜的農民群眾。熬到八年抗日結束,蔣老頭子卻喊出「以德報怨」口號,這會讓人口服心服麼!這些話,只能壓在心底,說不出口,說出來一定惹麻煩。
林議員臨走撂下一句話:收兩三個徒弟,把做炸醬麵的技術傳授下去,讓咱們的同胞吃到美食。他說:「你別自私。老李,製作炸醬麵的本事,沒有製造原子彈偉大吧。人家都不保密,你還保啥密?我的話不好聽,卻是為你好,你想想,再過二十年,你還有氣力做炸醬麵麼!」
次日,我找阿明商議此事。他是阿珍的堂弟,覺得林議員言之有理。便去坪林親戚家招募人選。理想的是服過兵役、未婚、家境清苦,體格健壯,能夠耐得住寂寞。我開出的條件是學徒期間,供給食宿、交通費。學成之後,發工資,逐年調高。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