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剛過，北迴歸線以南這座大城的夜空還透著一派深深的藍，幾團白雲貼著地上長出的大樓，疾急地趕路，顯得有些詭異。雖然下班的交通尖峰期已過，大街上來往的車輛還是很多，行人卻很少。聽說除非是為了健康的理由，這座城的居民平日是不太愛走路的，又聽說這座城胖子居民的比率在全國是第一名。
一間派出所隱身一條四線道的街上，三層樓高，像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建築，雖然已經整修過，但外牆還是看得到一些舊日的遺跡，躲在新貼的磁磚的後面。遠遠地，一輛賓士車從街的一頭飛速地駛近派出所，就在不遠處聽見噪耳的煞車聲，一下子賓士車已經停妥在派出所前的機車道上。顧不得這項公然挑釁的行徑，中年女性駕駛員衝出車子後，一把拉出前座另一名看似東南亞人的女乘客，兩人拉拉扯扯地進了派出所。
「警察先生，我要報案，我的媽媽不見了？」女駕駛員氣喘噓噓，大聲地對著坐在櫃台後面的警員說。
「這位小姐，不要緊張，進來這裡，慢慢講。」警員一邊準備做筆錄，一邊讓她們兩人進到櫃台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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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自己，了解正在上課的這座城市嗎？答案是否定的，即便十幾年來，每個星期她都要來這個城市一回，就為了晚上三個小時的課，那又如何呢？她對這座城市的了解僅僅是火車站、長途客運站、或是飛機場到補習班之間的一段風景而已，這麼久了她甚至沒在這座城市渡過一夜，總是匆匆地來教課，下課後又匆匆地走，不回頭，也不覺得有什麼好留戀的。不單是這座城市如此，幾個重要的西部大城市也是一樣，學期初課程喬定以後，未來半年的動線與驛站也就決定了。她每天的生活是以中部大城為定點，南下或是北下，或遠或近，里程不定地來回通勤。就算是每日下錨的中部大城，她還是不熟，因為她不會開車，不能住得太遠，買的小套房就在火車站附近，走路不到十分鐘的路程。就這麼，她的青春歲月幾乎全部消逝在一條條的鐵軌或是高速公路上。說來好笑，她對東京、香港、巴黎、北京或是上海的了解還要多一些，至少她有比較多的時間看看機場車站以外的地方。
這是一座南部的大城，隔著溪，與北部的大城，也就是首都，遙遙相望。元宵節過完，年節就真的過了，本來一切生活步調也該回復原先的節奏，但這次她卻暫時逃逸既定的軌道。她非常困難地跟學生調了五天的課，多放自己五天假，她需要一些空白想清楚一些事情。
南城的美術館正在展覽雷諾瓦的畫作，因為畫冊裡已經看過許多次，總覺得畫中的人物幸福地有些虛假，所以她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過年前學生送她兩張門票，不想辜負學生的好意，所以才破例，利用五天假期的頭一天來看看，當成一個起點。從捷運轉接駁車來到美術館後，她反而不忙著進去，只怪陽光太好，新發嫩葉的小葉欖仁樹又太美，逛著逛著，索性就在館前的階梯坐了下來。想起昨天在北部大城上課時還裹著厚重的大衣，兩地的溫差竟有十幾度，小小一個島，縱長不過四百公里，氣候的差異竟是如此。
過年前一天，她回到了北部大城的老家，給爸媽生活費還有壓歲錢，媽媽嫌少，又像往常一樣罵她沒良心，白養她四十年。她氣極了，立即回嘴：「是誰沒良心？是誰過年了還不回家？是誰從來沒拿過一毛錢給家裡，還從家裡挖錢飼茶店查某？別忘了，這些都是我辛辛苦苦賺的賣命錢，做人卡差不多也，要公平一點。」
媽媽一聽見她頂嘴，立即抓起餐桌旁的掃帚就要打，同時還大聲嚷著：「死囝仔！翅膀硬了就要飛。什麼賣命錢，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去地政事務所查過了，台中都買了房子還要騙我。」她挌開了掃帚，因為秘密被發現而更加惱怒地吼了回去：「房子，我買的又怎麼樣，花的都是我自己的錢，不像有些人，都三十幾歲了，還要人家幫他買房子娶老婆養孩子？」
媽媽見她又是頂撞又是還手，開始乾嚎，同時坐到凳子上，轉頭對著瑟縮在角落裡的爸爸喊說：「死老頭，你倒是說說話啊，看看你女兒這付忤逆的樣子，把她養到這麼大，我是那點做錯了？」
她隨著媽媽的視線，轉向已經十分年邁的爸爸，心裡嘆了一口氣，口氣稍稍軟了下來，對媽媽說：「話不要說得那麼好聽，你什麼時候當我是你的女兒了？有本事叫你生的養你啊。」
她的話又再觸著媽媽的痛處，只見媽媽哭地更大聲，卻是沒有一滴眼淚。此時，她覺得家裡的空氣竟然比室外來襲的寒流還冷，想著想著，滿腹的委曲不平又再湧了上了來，因此冷冷地，一個字一個字對媽媽說：「今天，我們就把話講清楚，我是不是你們親生的？」
媽媽突然止住了哭聲，臉上泛起一陣潮紅，張口閃著幾顆金黃的假牙，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時，她搶先說了：「記得，你敢說是的話，以後我一毛錢都不會給你。」
媽媽一腔怒火，兩道紋眉抖索著像毛毛蟲，但是才剛開起的嘴又不情願地閣上。霎時，她一把抓起凳子上的皮包，奪門而出，背後傳來媽媽蹦出的咒罵聲：「死囝仔！小心有報應，我告你棄養。…」隨著斜斜打來的風，媽媽尖銳的高音，越飄越遠。
窩回中部套房，五天年假的吃食都在樓下的便利商店解決，她忙著準備下學期的教案，偶而想起疼她的嬸嬸，還有過年前才分手的懷恩。白天過得很快，街燈亮了以後就比較難熬，從小她就怕黑，不是駭怕躲在黑暗裡的鬼怪，而是不知道那閉塞的空氣和黑暗會持續多久？小堂哥勸過她，錢賺夠了就把少教點課，命要緊；但是小堂哥不懂，補習班的課少了，就會被蠶食竟盡，不教課，她還能依靠什麼？她需要一點時間，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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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太太已經忘了今天是那一天，也忘了前一陣子她的女婿回家來過春節，還帶她到廟裡看花燈，祭拜她先生，然後又飛回美國，留下她，她女兒，和一名外籍看護。關於楊老太太的先生，認識的人都叫他楊醫師，楊老太太還記得他年輕時的模樣，粗壯的身材，方方正正的臉，始終掛著憨憨的笑，就為了那一臉的忠厚，才讓楊老太太甘冒大不諱委身於他，至於他後來的樣子，楊老太太已經忘了。有時想起，楊老太太還會問：「世楷啊，你在那兒？來幫幫我，我的血糖好像又掉下去了。」話才說完，分個神，她又忘了剛剛的事兒。
這一早，楊老太太坐在鋪著軟墊的搖椅上，對著落地窗外的藍天白雲，顯得十分高興。看見女兒穿戴整齊從臥室走出來，她興高采烈地對著女兒喊道：「媛媛啊，你看，天氣真好，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好嗎？」說著，就要站起來，但腰腿乏力，因此又坐了回去。
楊老太太的女兒在大學教書，正式的頭銜是副教授，學生和同事大都叫她楊老師或楊主任。她走到母親的身旁，蹲下，穩住搖椅，望著母親那付返老還童的表情，心底的感覺十分複雜矛盾。還好父親過世後母親才得失智症，不然父親要照顧起來只怕就更費力了，想想，父親生前十幾年的心力幾乎都秏在母親的血糖上，三不五時還得補上一針胰島素，也不曉得父親的早逝是不是與這件事有點關係。現在，父親把責任塞給了她，想到父親，她的心頭揪了一下。
「媛媛，你怎麼啦？怎麼不說話？你爸爸呢？怎麼一大早就沒看到他？」母親望著她，忐忑不安地問。
「媽，爸爸出門看診，等一下就回來了。」楊老師一邊說著，一邊撫著母親微涼的手。
楊老太太聽完女兒的回話，似乎安心不少，目光又移回落地窗外。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問：「榮榮他們三個怎麼又不在家，跑哪兒去了？要上學啦。」
「媽，哥哥已經去學校，晚上就回家了。乖！」每天，楊老太太總要這麼來上幾回逐個唱名，楊老師唯一能做的就是哄著楊老太太，多說無益，說了就忘。
「媛媛，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楊老太太有些惱怒，一邊掙扎著想站起來，同時又接著喊說：「阿清嫂啊，你在哪兒？過來幫我一下，我們去找榮榮他們。」
「別忙，別忙，媽，我幫你喊阿清嫂。」楊老師一面壓著楊老太太，一面往廚房那頭喊說：「阿清嫂，出來一下，順便把輪椅推出來。」
楊老師說完，等了一會兒，就看見一位印尼籍看護，長得相當秀氣，約莫三十歲，推著輪椅從屋子的後頭走了出來。「媽，我們到廚房看阿清嫂做飯。」楊老師先對楊老太太輕聲說著，同時轉頭對吩咐看護：「阿清嫂，來，幫我一下。」看護原來的名字是蘇珊，但是因為楊老太太只記得舊日幫傭的名字，所以蘇珊就順理成章地改了一個名字。楊老師和阿清嫂合作，把楊老太太移到了輪椅，同時給楊老太太一顆偉特糖。
「阿清嫂，如果下午的天氣還不錯，記得帶太太到戶外走走。」楊老師叮嚀看護，想了一下，又說：「下午三點以後，我要開行政會議，晚上會晚一點回來，有什麼事call我。開會時不能帶電話，可以留言，知道嗎？」
阿清嫂點點頭，推著楊老太太順著走廊，往廚房走去，楊老師舉起左手臂看了一下，已經快十點了。楊老師的父親出身南部大城的世家，聽說火車站前一大片土地原來都是他們家的，日本人走了以後，那片土地被人強占，只保住了後站一小片原來沒人要的泥濘地。父親生前說起這件事還是忿忿不平，至於祖父就更不用提了，說是愧對祖先，以後地下怎麼交待。幾十年過去，因為外面移進來的人口，後站的土地終於翻身，楊老師很高興父親生前還等到了這一天，不能改變什麼，不過多少心理上還是覺得還了一點公道。但什麼算是公道呢？父親死後，三位早已定居美國和加拿大的哥哥就來爭著分財產，攔著他們，他們就不讓父親下葬，不得已只好同意，結果地越分越小，小得只剩楊老師現在住的這一棟電梯華廈的占地，而哥哥們分得的土地陸陸續續也都賣了，沒了。
楊老師還記得，父親生前常常囑託她：「我這一輩子最在乎的只有兩個女人，一個是你媽媽，另外一個不用說，媛媛，就是你。你媽媽的情形你是知道的，將來，萬一我先走的話，她就只能靠你了。答應我，好好照顧她。」
「那哥哥呢，他們難道不用負責嗎？」楊老師心裡不平，因此問道。
「不必指望他們，他們都在國外，不會回來了。」
「那我呢，以後我怎麼辦，誰來照顧我呢？」
「以後結婚時就跟男方講清楚，我們的陪嫁多一點。」
「那對方會不會是看在錢的份上才跟我結婚的？我會幸福嗎？」父親語塞。
終於，楊老師找到了一位願意接納她，和她母親的人，了了父親的心事，只是楊老師一直懷疑她先生對婚姻的忠誠度。去年，楊老師的先生申請到了一筆研究經費，到美國當訪問學者一年，臨行前先生說，現在有不錯的安養中心，可以考慮一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