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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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因為非假日,雖然有雷諾瓦的畫展,天氣又好,來美術館的人還是很少。她坐在階梯,望著前面的廣場,冷冷清清地,弧形迴廊那邊有個遊民睡在石椅子上,左手邊靠荷花池的過道有幾個老年人在抽煙聊天,一陣聒噪由旁邊的棕櫚樹梢傳下來,她轉頭,只瞥見兩隻頭頂長有白毛的黑鳥相互追逐,往池子的另一邊飛走了。她起身,戴好大草帽,走過廣場,過橋,沿著池子對岸的碎石小徑散步,享受北部大城難得的陽光和風。漫步了一陣子,她瞧見右手邊有道一人高的小山坡,芳草如茵,因此爬了上去。
來到山坡頂上,只見前面一排都是簇新的華廈,沿著美術館的園區整齊地站立著,像是典禮上列隊等待校閱的士兵,這些大樓遮去了一大半的藍天,讓她有種窒息感,彷彿還在每個火車站前的補習街。她緩一緩呼吸,隨著山坡的崚線繼續向前,走到一塊大石旁,坐了下來,休息一下。好久了,沒這麼無所事事消磨時間,以往到國外休假還是得趕著一些既定的時程,總是貪心吧,想多看一些景點,多買點東西,慰勞自己,不然就浪費了那些機票和住宿費用。
山坡下是一片平坦的草地,奇怪的是草都枯黃了,偶有參差新生的嫩草,反而讓焦黃的草地像是新剃的癩痢頭。草地上除了幾棵新植的矮樹外,空蕩蕩地沒什麼遮蔽物,一條較為平坦的黃泥小徑穿過草地,通往美術館的後方。這時,偌大的草地上,除了右手邊有人推著輪椅慢慢靠近以外,再也沒有人了。來人模糊的影子隨著距離的縮短而逐漸清晰,推輪椅的人看來像是一位外籍看護,紮著馬尾,身著紅色翻領短衫,鐵灰色及膝短褲,趿著一雙橡膠涼鞋;坐在輪椅上的人,戴一頂灰灰藍藍的漁夫帽,粉紅色長袖襯衫,外罩一件淺藍繡花背心,深藍色長褲,緋紅舊式包鞋,看體型應該是一位老太太。外籍看護推著老太太慢慢經過她的眼前,到了另一邊的樹蔭處停下,外籍看護拿出手機開始講起電話。真是美好的一天啊,她想,風輕輕柔柔地吹拂著,像愛人的手,連遠方的大樓也搖擺了起來,讓她不禁瞇起了眼睛,有了些許的睏意。
當她沈浸在煦煦的春風時,眼角右方的餘光中好像有團黑影快速地接近,當黑影經過她面前時,她辨認出那是一名東南亞人,男性,綠色圓領衫,藍色牛仔褲,白球鞋,和紅色的運動帽,在焦黃的草地上奔跑著,直到樹蔭才停下腳步。這時,外籍看護還在講電話,沒來得及關機,男子已經一手拍掉了外籍看護的手機,接著又是一個巴掌甩在臉頰上,外籍看護雙手握拳想要抵抗,男子先一步扯住了外籍看護的頭髮,外籍看護嘴巴一張,好像叫了一聲,太遠了,聽不清,接著一個膝蓋頂住男子的鼠蹊部,男子痛得鬆開了手,兩手抱著下體跳了起來,外籍看護衝向前去,和男子扭打了起來,但終究不是男子的對手。接連被甩了幾個耳光以後,外籍看護瞪大眼睛怒視男子,好像還講了什麼,男子目露凶光,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摺刀,外籍看護驚呼一聲,這一聲是聽清楚了,轉身逃竄,男子見狀撿起了地上的手機,追了過去,一下子兩人消失在她的視野。
這時,她才注意到不曉得什麼時候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頭頂上的帽子也給打掉了,露出一頭蓬鬆白裡透點灰的短髮,那模樣,遠遠看,竟然和她過世的嬸嬸有幾分相似。考慮了一下,她走下山坡,來到老太太的身旁,這才看清楚老太太的面容,顯然老太太的生活比起嬸嬸是要優渥地多了。見到面前有人,老太太一下子回過神來,對著她喊:「阿清嫂,我的帽子,給我戴上。」她想,這老太太大概是嚇傻了,錯認了人,不過她還是四下張望,在不遠處的草地上撿起了帽子,拍掉土灰,給老太太戴上,然後說:「婆婆,我不是阿清嫂,阿清嫂跑掉了,我陪你一起等她好不好?」
「你不是阿清嫂,那你是誰?是不是壞人?」老太太有些不安地說。
「我不是壞人,不要怕,阿清嫂馬上就回來了。」
「我不管,我要回家,推我回去,快!」老太太突然激動起來,一雙白嫩的手掌在空中揮舞著。
「婆婆,安靜一點,不要吵,告訴我你家在那裡?」她有些不耐地問。
「我家啊,阿清嫂,你怎麼會不知道,不就是在夫子廟嗎。」老太太情緒稍稍緩和下來。
「夫子廟,什麼是夫子廟,婆婆,夫子廟在那裡?」她一臉困惑地問,心想,該不是指南京市的那個吧。
「你糊塗啦,還問夫子廟在那裡?還有,你怎麼喊我婆婆,沒規矩,要叫太太,知道嗎?」老太太有些氣惱地說。
「婆…太太,你說的夫子廟是不是南京市內,秦准河畔的那個?」她懷疑這位老太太有些問題,因此決定暫時不要去爭辯。
「不然,你說呢,還會有那個?快,推我回去,我要回家。」老太太露出好氣又好笑的表情。
「不要急,再等等。你看,今天的天氣多好,我們再曬一會兒太陽。」她現在確定這位老太太一定有問題,搞不好就是老人失智症,過年時電視上才播過一部記錄片,她還有些印象。想了一下,她問老太太:「太太,家裡還有什麼人啊?」
「還問,你真的忘啦?不就是先生,三個公子,還有一位小姐嗎,其他的傭人太多,記不得啦。」老太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彷彿她問了一個蠢問題。
「你記得家裡的電話號碼嗎?」她喜歡老太太的笑容,很親切,又有些天真,真的很像嬸嬸。
「什麼電話?每次不都是你在講,嘰哩呱啦一大堆,也不知道在講些什麼?要是讓爸爸看見了,早讓你回鄉下去了。」老太太責備地說。
「好,好,我不講電話。太太,爸爸,…老太爺在做什麼?」她試著誘導老太太,或許這樣可以分散老太太的注意力,再待一會兒,說不定那位叫阿清嫂的外籍看護會回來,她就沒事了。正巧,她補習班的一門課就是「諮商輔導理論與技巧」,剛好可以實習。
「爸爸啊,他可威風的,每次出門都是那種黑頭車,每次坐在車上,我都愛拉開車窗,讓風吹啊吹,但是爸爸都不准,說是怕有壞人。…對了,那個李副官,有時候就會趁著爸爸不在,偷偷載我去兜風。」她的策略奏效,老太太陷入自己的回憶,開始說起記得的片段。趁著這個空檔,她環顧四周,只有遠方一位中年男子在散步,往美術館方向去了。她考慮了一下,伸手到輪椅背後的袋子裡翻找了一下,想看看有沒有連絡電話或住址,結果只有幾包面紙、一些糖果、一瓶水、毛巾、薄外套和幾個塑膠帶而已。
「那兩隻石獅子可威風的,每次家裡宴會,他們就蹲在大門口迎接賓客。來的人太多,我總記不住,又是市長,將軍,夫人,太太什麼的,我老喊錯,爸爸都不高興,所以我就躲到院子裡,一到秋天,那桂花香的什麼都比不上,還有那一盆盆碗大的繡菊,每片花瓣卷得像銅線似地,好久都沒看到了。…」老太太繼續她孤獨的旅程,她卻是想起了嬸嬸。一出生,媽媽不知道從那兒花錢領養她,家裡開雜貨店生意好正忙,媽媽也不愛把屎把尿,就把她推給嬸嬸。那時嬸嬸家經濟不好,向爸爸借錢,欠了人情,而且小堂哥已經進了小學,所以她就送到嬸嬸家裡去,嬸嬸帶她像親生女兒,一直到要上小學她才回家,想想,那六年的時間她可能就把這輩子快樂的配額給用得差不多了。後來,她只有寒暑假的時間才能回嬸嬸家住個幾天,她永遠忘不了每次要離開嬸嬸家的時候,嬸嬸眼神裡的不捨,即使她沒說,嬸嬸知道她受的苦。
「阿清嫂啊,給我顆糖。」老太太看來有些精神不濟,喊她說:「先生交待的,我頭痛,睏了,就要吃糖。」
她聽見老太太的聲音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從袋子裡取出糖給老太太,看錶,已經過了半小時,現在該怎麼辦呢?想想,她伸手到自己的小腰包,這才發現忘了帶手機。這可討厭了,髒衣服都進了洗衣機還能不洗嗎?問題是又不知道老太太住那裡,也沒辦法打電話報警,此時她既懊惱又有些生氣,咬咬牙,對老太太說:「太太,我們回家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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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著老太太往阿清嫂逃走的方向走去,想試試運氣,看看能不能碰到阿清嫂。離開了草地,繞到美術館後方的停車場,不遠處有一根雕花的鐵柱,像是個公共藝術品。柱子附近有一棵大榕樹,圍著樹座落一圈供人歇腳的鐵椅,三四位外籍看護就坐在椅子上聊天,旁邊散落著同樣數目的輪椅,輪椅坐著看起來差不多一個樣的老人。她推著輪椅走了過去,停好輪椅,然後國台語英語兼手腳並用,詢問那些外籍看護,看看有沒有人認得老太太。外籍看護們七嘴八舌,什麼語言都有,勉強拼湊起來,大概的意思是,老太太好像住在附近的某一棟大樓,但是詳細的地點還是不清楚。她四下張望,不遠處還有零零散散幾位外籍看護,她思索了一下,還是算了,於是鬆開手剎車,推著老太太往美術館園區外的人行道走去。
園區外正對著鐵道,她想起來,那就是她每次南北往來通勤的鐵道,但是她無法分辨那個方向是上行,或是南下。鐵道後面是一排四五層樓的老透天厝,透天厝後面接著一座山,過了山不曉得是不是就是海?她低頭望了一下,老太太大概是累了,正在打瞌睡,一陣風吹過,她聞到一股尿騷味,不知打那裡來?順著人行道右方的弧線望過去,遠遠地就是她前些時候在小山坡上看見的大樓,浮在人行道的路樹上,左邊則是新舊建築雜處,還有一塊正在蓋樓的工地。她掉轉輪椅,打算到大樓那邊問人,試試運氣,不過推輪椅大概還要走個十來分鐘。
終於走到了對面大樓的人行道上,久不運動,她覺得有些喘,休息了一會兒,繼續往前,她想還好今天穿的是休閒鞋。第一棟大樓的一樓是間外商銀行,鐵門已經拉上了。第二棟是電梯華廈,保全位在內縮大廳裡,要進去還得先爬上一段無障礙的斜坡,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費了一些力氣把輪椅推了進去。保全穿著淺藍色的制服,鬢角已經白了,她向保全說明她的困境,操著本省口音的保全表示他愛莫能助。在她和保全談話時老太太醒了,但好像還沒完全恢復意識,因此很安靜沒說話。接下來的兩棟是同一個建案,保全有個小房間,就座在兩棟樓間鍛鐵鑄造的大門邊上,這位保全沒幫上忙。這時,老太太向她要水,她取出袋子裡的水,旋開瓶蓋當杯子,倒了八分滿,老太太喝不完,她只好把剩下的又倒了回去,然後老太太又要了顆糖吃。再下來的一棟,保全一樣是位在裡頭的大廳,因為找不到可以進去的斜坡,所以算了。接連幾棟的保全一樣不認識老太太,現在老太太有了精神,直嚷著要回家,她一面得哄著老太太,同時又得和保全說話,一時之間讓她有些左右支絀應接不暇。
這樣問下去不是辦法,天色有些暗了,她也累了,她想她得改變一下策略,免得天都黑了她和老太太還在流浪街頭,想到這裡,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一股強烈的厭惡感從她的腹部往上湧了出來。她告誡老太太待會兒她說話時不許插嘴,只見老太太像做錯事的小孩子,整個人縮了起來,她當沒看見。下一棟電梯華廈看起來比前面幾棟似乎還要來得更氣派,兩層樓挑高的大廳,中央垂掛一個大型的水晶吊燈,往裡看,中庭花園裡頭還有個噴泉水池,水池邊看得見的地方圍了幾個歐式半裸美女的石像,舉著曲腰瓶往水池裡倒水,水池裡還有五彩燈往上打光,看來煞是繽紛耀眼。保全是一位年輕人,看起來像是剛才退伍的樣子,坐在櫃台後面,眼睛盯著監視器的畫面,背後的牆上還掛了一張全開大小莫內「睡蓮」的複製畫。年輕的保全也說老太太不是他們的住戶,接著她向保全借電話,說要報警,保全很勉強地遞給她話筒,但請她講快點,怕住戶經過看見了不太好。
「警察先生,我要報案,美術館這邊有一個失智的老太太走丟了。天快黑了,我怕她不安全,是不是請你們趕快派警車來接她到你們派出所?」她對著話筒說。
「阿清嫂,你在和誰講話,講啥啊?為什麼報警?誰走失啦?」老太太不安地拉她的衣角,插進來向她問道。見她沒回答,老太太急了,開始喊:「帶我回家,我要回家。」
「這位小姐,一件一件來。剛剛在喊的人是誰?」電話線另一端一個粗粗的男聲說。
「就是我說的老太太啊,她現在很害怕。」她有點厭煩地回答。
「那你又是誰?」男聲問。她留了自己的基本資料,以及現在的位置給對方,同時也記下了對方的地址電話。然後男聲又問:「你不是阿清嫂,那阿清嫂是誰?」
「這事說來話長,…」她想了一下,接著說:「不然等一下我跟老太太一起去再說明好了,我怕電話講不清楚。」
「這樣最好。不過有一件事我必須先說明一下,今天的警力很吃緊,有大官來辦活動,剛剛又有石化廠失火民眾在抗爭,所以警車到的時間可能會晚一點。」男聲解釋說。
「那要多久?」她無奈地問。
「這我也沒辦法確定,半個小時,一個小時,或者更久一點都有可能。」
「拜託哦,你這不是等於沒回答嗎?難道你要一直等一個晚上嗎?」她生氣地說。這時老太太又開始吵要回家,保全不得已,走出櫃台,幫她安撫老太太的情緒。
「話也不是這樣說啦,我只是先把話講清楚,讓你有個心理準備而已。」
「所以,還是不清楚要多久,是不是?」她沒好氣地說。
「真是不好意思,請你務必體諒,今天的人手真的不夠。」
「那如果,我坐計程車把老太太送過來呢?」她想這是儘快擺脫這件事情唯一的辦法。
「能夠這樣當然最好。」男聲故做輕鬆地說:「你來,我幫你付車錢。」
她硬生生吞下「不必了!」三個字,直接掛了電話。她記起補習班的櫃台小姐提過,這座城有些路段的計程車很不好叫,因此她問保全是否有無線電叫車的資料。保全答應幫她叫計程車,不過她們得到人行道上去等車,還是怕人看見說他不務正業。她等保全先生叫好了車子,謝謝保全幫忙,然後推著一臉不安的老太太到大樓外的人行道上等車。一出了戶外才發覺氣溫降了很多,連她都覺得有些冷了,因此她取出輪椅袋子裡的薄外套,幫老太太穿上,這時她才注意到老太太的眼角還噙著淚水,心中不忍,拍了拍老太太軟綿的手背說:「沒事的,很快就回家了。」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