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我去到醫院時項醫師正好要驅車離開,想是我背後介紹者跟他之間的關係匪淺,他又回頭,領我到他在七樓的專屬研究室。
沒有太多客套,話題直接針對江寶鑾的病歷本身。
「江寶鑾這種病情十分罕見,所以我特地為他做一個專案。」項醫師邊瞄著電腦邊側身跟我說話:「他基本上是幻想症,但其間又摻雜了幾乎各式各樣的心理病理,像是頭痛、焦慮、憂鬱症,心力疲憊──。」
「心力疲憊也算是一種病症?」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
「當然,」他好脾氣地耐心解釋:「心力疲憊,醫學名詞叫Burout,是一組表現為憤慨、人格解體和個人成就感降低的心理綜合症。當然你不妨說這種症狀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算不上是一種疾病。問題是江寶鑾身上的情況不同,他好像是因此而誘發了其他更多的症狀,這才嚴重,好比他又有著『心境障礙』。」
項醫師停頓了半晌,像是在等我質疑。這次我學乖了,不想再自暴其短。他笑笑,像是會「他心通」地讀到了我的心語,接著往下說:
「這麼說吧,『心境障礙』意指心理病理學上包容更大的一類障礙,因為這些障礙並不像情感障礙那麼明顯。心境障礙在臨床上的表現,其中之一就是嚴重的憂鬱症。醫學上我們已經知道,心境障礙常常和神經內分泌異常有關。憂鬱症患者的下腦丘、垂體軸,Hypothalamic Pituitary Axis,簡稱HPA,異常的比例似乎較高,表現在他的血清皮質醇水平往往比平常人更高。江寶鑾經過檢驗,情況的確也是如此──。」
電話鈴響起,接完電話後項醫師的臉色微變。
「江寶鑾的太太打來的。江寶鑾在家裏用刀砍傷了自己。他們剛出門,半個鐘頭後會到。做精神科醫生可以分享病患各種奇奇怪的想法,好像我也跟著他一起有著各式各樣的人生,不知道這是幸或不幸?我知道江寶鑾之前做過代理小學校長,電影製片廠廠長,也養過豬,幹過鋼鐵工廠警衛,他一生現實生活起伏這麼大──。」
我忍不住又插嘴說:「但還比不上他內在的起伏那麼大。」
「你說得沒錯。他算是社會的精英分子了,但落得今天這種景況,哎。」
隔半晌,他問:「你之前在電話說,你跟他的關係是──?」
「他是我堂叔。但我來的目的,主要是來看他的病情實際情況怎麼樣?我在南洋汶萊的叔公委託我,金門老家有棟我們這一房祖先留下來的共有洋樓,想修建,我叔公人在汶萊,想探聽自己的侄兒是不是可以託付?讓他來管理那片產業。他大概也從哪裏聽到一些關於我堂叔的傳聞。」
「既然那棟洋樓是你們共有的,那不是也可以交付給你管理?」
「我們家那一份,早年就被我祖父給賣掉了,我祖父染上吃鴉片煙的惡習,他名下那份已經讓給我叔公。這說來話長,不說也罷。」
話題又轉到江寶鑾身上。「有一陣子他的情況好轉,每隔半個月我就讓他回去壽豐村他太太娘家,休息個幾天。不料──。」
「怎麼會這樣?」
「剛剛說心境障礙跟生理因素有關,另外還有些心理因素也不能不考慮。心理學上有種叫做關於目標物喪失牽涉的憤怒概念。意思是說,目標物的喪失導致患者一方面想辦法挽回失去的東西,或者努力使自己成為像失去者那樣的人,但另一方面,看似很矛盾的,患者他也會對失去者感到痛恨,因為這個失去者拋棄了他。接下來,更進一步地,他又對這個失去者進行心力內投作用──就是前面說的,想使自己成為那失去者那樣的努力,這時,他又反過來憎恨自己。」
「這是佛洛伊德那一類的老套吧?」我說。
看出我稍許的不耐吧,項醫師閃避我的問話,逕自往下說,但加快了說話速度:「這種曲折的自我憎恨,再加上幻想症──看來我低估了他的可怕。」
「先不管這種憎恨,以及自我憎恨,」我再次打斷他的話:「江寶鑾的目標物的喪失到底是指什麼?」
「你問到問題所在了,」項醫師難掩興奮地說:「是指他的──父親。」
電話又響起。項醫師起身:「他們到急診室了,我過去看一下。你也來嗎?」
他打開抽屜,取出一個牛皮紙袋:「這信封袋上的姓名是你沒錯吧?這是江寶鑾第三次來就診時交給我的,他說要我替他保管,現在我把它交給你,拿回去看看吧! 我們再約個時間談談裡面是什麼資料?跟他的病情相不相干。」
我在急診室見到了江寶鑾堂叔。這麼久不見,現在對我而言,他倒像是個陌生人。刀子被他太太給搶下來,不嚴重,額頭傷得不深。但他兩眼緊閉,不回答任何人,包括醫生的問話。
回到暫時下榻的旅館,心裏一路始終惦記著項醫師沒講完的話,在還沒拆開閱讀那一袋文件前,我忍不住先撥了通電話,問他為什麼說從江寶鑾身上喪失的那「失去者」是他父親?
遠方那頭傳來輕微的、近乎是我自己想像的淺笑聲,他咳嗽了一聲:「我雖然是學醫的,醫學在某方面必須很中立。不過,大概是我的好奇的個性吧?當我看到江寶鑾這個名字,是個男性,覺得很特別,接著我依稀記起這個名字。我去翻以前的舊檔案,發現江寶鑾父親江為智也在這家醫院待過,他是五十年代由金門送到台灣來的第一批精神患者,當時家屬簽名就是江寶鑾。他父親先是在我們花蓮玉里醫院這裏,幾年後再轉到竹東榮民醫院。你知道他是什麼症狀嗎?」
「跟江寶鑾的一樣?」
「沒錯,幾乎一模一樣。根據江寶鑾幾次就診談話記錄,可以研判出他發病的幾個指標性情境,他先是憎恨他父親給他們家族帶來的恥辱,他自己努力想挽回、尋求一個這樣的父親之前的,無恥辱的健全父親,在這幾乎同時,他憤怒於這個使他陷於這種不堪景況的父親,再緊接著,隨著對這個父親的心力內在投射,他又會把憤怒指向自己……。江寶鑾他走了跟父親一樣的路,這是個悲哀吧?『這是個悲哀』這句話不是個醫生講的語彙。你讀過那信封裡是些什麼資料了嗎?」
「喔! 我有點兒遲疑,不過,我今晚會讀完它,明天我給你電話。」
那天晚上我當然把手邊所有資料都給讀了,但很奇怪的,這些年過去後,我記憶的通道裏,不知為什麼,我腦海總是不斷地浮現我去到壽豐村他太太娘家的那個片段──我應該稱他太太為堂嬸,但她實在太年輕了,我猜她甚至可能比我還小,而且是個堪稱美艷的女子,左眼尾下方有顆痣,益添了一份嫵媚。他們家是平常人家的樣子,但首先掛在客廳一幅民初廣東嶺南派畫家楊善深蛇的畫作,一條細瘦白蛇盤在竹籐間,蛇首上昂,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禁聯想起歐豪年構圖相近的另一張畫,不同的是歐豪年的蛇豐潤討喜,蛇首朝下、不吐蛇信,緊緊盤住青翠的竹幹。對照下,楊善深掛在客廳這裏的蛇的景境顯得很是嶮巇。
見面時他額頭包紮著紗布,在我跟他提到家鄉洋樓修建的事情時,只覺得他有些心不在焉。見到我多瞄了牆上的畫幾眼吧?他突然把話題轉到蛇。
「西方人把蛇看做凶暴、邪惡、魔鬼,我們東方可不這樣認為,我們認為蛇是充滿智慧、善意,有靈性的東西,你說呢?」
「呃?」
我看著他那種既灰濛又灼亮的眼神,不知道該回答他什麼。堂嬸張羅了茶水,打了聲招呼後,靜悄悄進到房內,再也不見蹤影。他接著又說:
「蛇能為我們人帶來富貴吉祥,代表祥瑞的龍,其實是蛇的化身呀!」
「是,有這樣的講法。」我趕緊用附和打斷他的話:「寶鑾叔,關於金門洋樓修建……。」
「洋樓建築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側轉身子,去看著牆上的畫。
「是呀!不過南洋叔公說──。」
自進門,他說話溫吞吞的,但我想像著他額頭紗布下肌肉抽搐的樣子。這次換他打斷我的話:「你看這幅畫最有意思的地方在哪裏?」
「我一向對繪畫不大行。」
「你真狡猾。」他嘴角略憋:「最有趣的是背景的瘦竹枯籐,細瘦的,好像漸漸朝向絕境的,但反過來,你看活在這種環境下的這條蛇活得多有幹勁。」
他講得頭頭是道,但我腳底突然升起一股寒意。這個人瘋了,不可理喻。那尾蛇分明一副營養不良,快要餓死的模樣,他卻說成反而更有活力。糟糕,我心裏這樣想,南洋叔公想把那麼大的產業交給他,恐怕危險。
隨後他又叨叨敘說著,但都是些言不及義,說東道西,離題的什麼。我找了個藉口向他告辭……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