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過神來，旅館房間內燈光昏黃，我靠在床頭開始展讀寶鑾堂叔託項醫師代轉給我的那一袋文件，其中一篇編號B14的文件，出自寶鑾叔親筆所寫。
他怎麼殺死他的？辦法很簡單，也匪夷所思。以前聽某個心理學家講過，有著這麼一項實驗，找來一名死囚犯，在他左右兩隻手腕各劃一刀，放血，血「滋」地一聲細細噴濺出來。很快的，出血量由大轉小，血快放盡了，咚，咚，咚，血滴滴在桶子裏，越來越慢，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模糊。終於鮮血放盡，犯人心跳停止，氣竭死去。他是這樣子殺死他的，有點開玩笑，有點不可思議，甚至，也有點俗氣，但他的確這樣殺死他的，這種殺法和死法揉合著悲劇和喜劇的況味。當然一如先前那個實驗，刀子，放血，血流盡，一切都是假的，騙過，不，騙死了矇眼的囚犯，但死，斷氣卻是真的。他死了，而且除了他之外，騙過了所有的人──包括檢察官，他的妻子，他的親友同事。他有輕微的心臟病和高血壓，這樣，他真正的死因像一枚下海脫了線的鉛塊，一無痕跡地永沉海底。
他為什麼要殺死他？這牽涉到某些複雜的社會和人性的機制，他自己能清楚分辨出來的有一些，仇恨，羡慕，都有。仇恨包括恨他和恨自己，殺他是一個絕佳的良機，可以試試看變成另外一個人是什麼滋味？哦，對了，殺他也許還帶有一個意義，那就是他早看出這件事本身實在沒什麼意義，他總認為，到目前為止，人生帶給他的是無義意的日子，那麼，好吧，人生，他這樣子想，我就順從你，跟你開個玩笑，不，是把這世界變成一個巨大的玩笑。
當然，最近的導火線是，他學會了易容術。精確地說，是他最近已經把易容術學到入了骨髓的地步。
著迷於易容術這玩藝兒，算來，其實可追溯到他五、六歲那陣子。那時候，他剛懂事不久，住在鄉下，居家附近不時可見一些小昆蟲，最叫他忘不了的是一種小粉蝶，常停在苦楝樹上吸吮琥珀色的樹液，人指尖輕輕一碰，或者站在牠身邊久些，牠感覺到有誰在留意自己，很快的，牠的全身由翠綠轉成枯黃、乾褐，翻一本書頁的快慢，簡直就一片樹葉生命史快速濃縮。在學校讀書，他的生物課反常地沒學好，總是分不清楚動物昆蟲種種保命求生方法的名詞歸類。小粉蝶這種求生方法，他自己幫牠取了個名詞，叫做易容術。
對於易容術，他算是頗有領悟的。他常這樣忖想：「易容」是弱者最具智慧，也是最道德的求生方式，因為他並不必要侵犯到別人。
那麼，如今他在易容化身對方之前殺了對方，難道不算侵害到別人？
他這樣解答自己的詢問：我殺了對方，讓他在人世間消失，然而我立刻易容為他，作為他百分之一百的替身，這麼說來，他又復活了，並沒有「真正」消失於人間。
他要殺他，有許多理由，然而現在再去追究，再去回想這些已無多大意義。眼前最要緊的是，他怎麼應付，不，他怎麼扮演，哦，也不是，應該說是，他怎麼做一個他？怎麼做一個現實時空下，一度被他殺死的，那另外一個他？
他不敢自我欺瞞，這真是艱難的事。每一步都得籌劃細密，小心翼翼。
首先，讓自己不著痕跡離開眾人的生活圈，他慶幸父母已經仙逝，兄弟姊妹都分開居住，自己不致有太多親情牽絆。他告訴同事要到苗栗大霸尖山雪線以上，找尋一種據說可以抗腦膜瘤的草藥。他隨便編了一個隨編即忘的藥名。他入山後便一去不回，八成是在山上失足，墜落山崖，或是遭山豬、台灣黑熊咬死撞死。他就希望大家都作這樣合情合理的推斷，然後，再過了半年法定期限，他就會名正言順地被列入正式失蹤死亡的名單內，誰也沒想到，他會成為另外一個身分回來。
他是在他上班途中殺死他的，他攔了他的車，上車，在車內毫無破綻的交談，然後矇上他的雙眼他殺了對方，這個日後和自己緊密結合為一的人。別克轎車暫停路旁，一切準備就緒，他只再花不到半刻鐘就化身為他，至於他的屍首，他把他藏在一處隱密的地方，他守住這個秘密，直到一百八十個日子後這個秘密還如沉在水裏的梅子般新鮮、甘脆。
他來到他的辦公室很慶幸，他的公司還沒有科技化到用指紋或眼瞳來辨認身分，和同事親切地打招呼。兩千年台灣第一次民選總統結果揭曉的隔天，大夥的話題很自然放在這次選舉上頭。
「陳水扁連國語都講不好，臉上的表情也是皮笑肉不笑的，這樣的人也可以當選總統？哼。」
「要是說皮笑肉不笑，連戰才是呢？簡直是戴一個面具。」
「還是我支持的一號宋楚瑜最具真性情，你說他動不動掉眼淚是在作秀？鱷魚的眼淚？你太有偏見了。」
這是家管理鬆散的公司，講好聽點是管理人性化。總統選舉的話題，一直到中午用餐時間還在聊，而且連總經理也加入閒聊陣營。眾人邊吃邊看電視。電視午間新聞裏，新科總統當選人面露得意之色，然而又充滿謙卑地接受訪問，面對鏡頭侃侃而談。
他突發奇想，暗忖眼前這個人，說不定也是個替身？就像他一樣？
下班前，他向總經理遞上辭呈，理由是自己身體欠佳，肝腎功能失調，須長期靜養。當然，兩人之間有番對談。昨天還好好的，怎麼說今天說辭就辭呢？太突然了吧？是不是對公司有什麼不滿？沒有沒有，純粹是個人因素，身體最要緊，沒有身體，什麼事業財富抱負都是空的你說對不對？
總經理盯著他好半晌，說：「眼睛是有點紅，有點渾濁，嗯，看起來肝腎是不怎好。」
直到離開辦公室，下樓，開車回家路上，他心裏仍然忍不住得意發笑，看來他的易容術是百分之百成功了，他的同事沒有一個人懷疑到他，包括他的上司，總經理。剛才，兩人在辦公室裏，總經理神色似乎有些狐疑，正好，他的辭職理由適時掩蓋了一切。事實上，他的紅眼睛及疲憊眼神卻是心中過分興奮使然呢。
總經理要他養好病，快回來復職，公司的業務──為國會委員訓練助理，在這幾年是越來越興旺，口碑越來越好，許多立法委員都指名要公司他們找專業能力強的助理。誰還要回來？他冷笑著。哦，不對，我現在是他，除了外貌改變外，內心也該一致性地改變成他才對。講歸講，收心前，他還是忍不住偷偷在心頭暗想：誰要再回來幫你培訓什麼國會助理？我要做的話嘛，是更直接，更了不起的事，我直接取代那名國會議員。
他開著他的別克，回到他的家，握著駕駛盤的雙手及全身忍不住輕輕哆嗦，眼看一個全新的生活即將展開──喔，又錯了，他心裏又罵起自己怎麼又混淆了身分，弄不清楚此刻自己到底是誰？他提醒自己，並沒有全新的什麼，從今天開始，我就是易容後的那個他，別忘了。
他回到他家裏，一進門廚房傳來陣陣香味及鍋鏟炒菜聲。他深深吸口氣，迎上前，說我回來了。他從背後環抱住妻子，吻她的香頸。對一個今天早上以前，還是個單身漢的人來說，此刻此景是天堂。
「怎麼啦？今天又有什麼企圖？」妻子笑著說。
「這樣就是有企圖？我一向都這麼壞？」
妻子盛好一盤菜，轉身去料理另外的菜肴：「快吃飯了，先去洗澡。」
他拉開椅子，隔著餐桌，坐在妻子對面。
「今天是有點不尋常哦？」妻子又瞟了他一眼。
「我想先吃飯再洗澡嘛，人難道不行變個習慣？」
妻子的側影落在他視網膜裏。一隻獸，可愛、美麗的獸，關進欄柵裏，這樣的念頭一閃即逝。眼前的這位妻子，原來該是他的妻子才對，但他到底成為別人的妻子，起先他怨恨她，後來又遷怒於娶她的人，這個到死都是他的好友的人。如今，他終於擺脫了怨恨的纏縛，不是因為好友情敵死了，而是他從根本變成了他，二者疊身為一，失去了怨恨的主和客體，也就無所謂怨恨這樁事了。
這天夜裏，他趁跟妻子歡愛時告訴自己辭職的事。有點出乎意料的，妻子居然沒有反對，只說了句「只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心曠神怡，笑嘻嘻地回答，然後又拉過一旁仍在喘息的妻子，跨在她上面，馳騁著。
妻子在下，他在上，他不能不俯看著她，妻子星眸迷濛。這個女人，原來她上了床也這麼浪。正覺得刺激，他猛然醒悟，察覺到自己是以以前的自己的眼光來看床上這女人，不對的，他應該是以眼前的他的身分來看才對。他念頭一轉，果然也能全神貫注，而且也能盡情享受眼前的魚水之歡。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