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噢,噢,「他」又飛掉了。第一次感到意識這玩藝兒的纏人煩人,不如外表五官那樣乾脆可變。在整個歡愛過程裏,他一再飛快暗暗跳換著自己的身分和眼神。有陣子,跳換得太快速了,跑馬燈般的,使得他的頭都快充血而暈眩起來。
結束了,他喘個不停,意識和思想,甚至眼光,都來不及趕上來,追上感覺。
「今天晚上怎麼這樣棒?換了個全新的人似的?」
「換了個全新的人似的?」他像八哥學話般,喃喃重覆了妻子的話。五燭光壁燈燈光使臥室亮幌幌的,他昵晙著身旁的妻子,意識因為反覆跳躍,腦幹有點腫脹及僵硬。
隔天,前宿的頭痛消失了,他決心專心一致扮演稱職的他的角色。妻子和他用完早餐,隨即提了菜籃要出門。他跟在後頭,腳剛跨出門外,差點和返身要關門的妻子撞個滿懷。
妻子問他幹嘛?
「跟妳一塊上菜市場呀!」他說:「我今天開始不上班了,妳忘啦?」
妻子盯著他的臉。糟糕,莫非被她給看出什麼端倪了?他暗想。沒有,妻子只是被自己的先生給感動了,陪妻子上市場買菜的先生──她喜孜孜的跟他一起出了門。
走路不到十分鐘,居家附近的傳統市場,許多攤販顯然跟妻子很熟。「江太太,先生一起出來買菜?」「哇,今天是結婚紀念日呀?」沿路這樣的招呼不斷,把妻子逗得眉開眼笑。他跟在一旁不免尷尬,時而又暗暗冷笑著。驀地自己潑了盆冷水地清醒過來,告訴自己,務必隨時隨地是個妻子的先生的他,內心和外貌必須一致,才不致自露馬腳。
儘管這樣不時自我提醒,今昔明暗的兩個他的輪番上陣及拉扯,就像身子被左右兩方當作繩子般拔河,他有時感到自己快被扯裂了。
辭職後的這幾個月,他幾乎整天待在家裏,這點倒和他的辭職的理由相符合──肝腎功能不佳,想在家靜心養病。但一週總有五六次以上,他和妻子激烈做愛。
「不是腎功能不好嗎?怎麼還這樣厲害?會不會傷身?」妻子忍不住這樣問。
「以前上班太勞形傷神了,現在沒有精神壓力,自然就厲害了囉。」妻子聽信了他的話,以前先生忙於外頭的事業,「厝內的代誌」都不做,她把他當作是「浪子回頭」,歡愛麻痺了她的思維。
他相信人身有一種類似飛機駕駛艙內的自動操控儀,能夠模仿人的駕駛,只要在電腦輸入各種必要的數據資料,這架飛機就能進入正常航道,直到安然降落為止。他會這樣子揣想,得自自己最近親身的驗證。譬如以前的他是個無神論,「神是人創造的」這樣的話常掛在他嘴邊。這天下午,他在樓上,妻子上樓的腳步聲傳入耳裏,通了電流般的,他知道妻子要上來幹什麼。他體貼地先她一步,幫她點香。妻子很自然接過,朝佛像拈香膜拜。接著他再為自己點了香,行禮如儀。他的動作是這麼熟稔自然,像是自己已經做過了千百遍。
他進入易容為他的那個人的生活航道,優遊自然地往前行進著。他感受到前所未曾的新鮮和新奇,像生猛的魚「潑刺」一聲跳上水面般新鮮。
平常閒居在家的妻子也看些雜七雜八的閒書,這天,他從床頭隨便抽出一本,內容是談人生的,其中有段話這樣子寫:「我了解人可以選擇做什麼或不做什麼,但無法理解人不喜歡自己或不做自己,那不喜歡自己、不做自己的人是不可思議的。」他看到這裏,頗不以為然地對妻子說:「這個什麼學者?簡直是活在象牙塔嘛,胡扯。」妻子一向不辯駁他,任他在那裏發表了好一篇人生哲理。
再隔一陣子,他感到叫他悵然若失的是,妻子看在眼裏,怎麼越來越無趣?而且,「妻子看起來越來越無趣」的這點,像是油污,以這點為中心,一天天往外擴大,日常生活的每一點新鮮感都染上了污漬。他開始感到這種日子不值得。心情不好,臉色和脾氣自然地轉壞,不久,他和妻子之間起了摩擦。妻子只當作知道他身體轉壞,失業待在家裏太久了,便勸他不如出國散散心。
「就算是二度蜜月好了。」妻子說。
他答應了,心情是無可奈何,但終究有些興奮。他想,到底,當年我曾經為了娶她,花費了好一番心思,甚至耍了個計謀,向同時追求她的好友撒了個謊,謊稱她已經和自己有了親密的肉體關係。他不知道好友是不是心結仍未解開,至今還沒另娶。
夫妻倆決定出國到新加坡玩,出門當天晴空萬里,陽光灑下閃碎的流金,心從景生,他的心情出奇的好,多年的痼疾──只要猛吸口氣,右脅骨便會隱隱抽痛──也減輕多了。胸腔簡直像一台手風琴,一路反覆不停流瀉出樂曲,不成調,但快樂無比。
只有在登機前通關時被一名英俊的海關人員盯著多看了兩眼,才稍稍澆滅了他的興致。「我又不是玻璃圈!」他在心裏頭嘀咕著。
「什麼事?」妻子問。妻子在前頭等了他好一會兒。
「沒什麼。只是那傢伙死盯著我一直看」
「神經病。」他忍不住輕輕開罵。
「你護照上的照片是哪一張啊?或者你的樣子像某個逃犯?」妻子笑謔地逗他。她個性一向拘謹,今天卻一反常態的幽默,可見這次出遊心情特好。
他先是心裡一驚,接著責怪自己──有多久沒帶太太出來玩了?
妻子拿過他的護照,和本人比對著:「很像呀!」
「什麼很像?」他沒好氣地一把搶過護照:「是我本人,就是我本人。」夫妻倆在新加坡待了三天,感覺新加坡是個精緻的人工花園,飛禽公園無非就是大公園的小公園。在這裏,也有一段不大愉快的插曲。兩人手上各拿了支甜筒冰淇淋,邊走邊吃,也邊看鳥。突然,一頭鸚鵡飛過來,停在他們頭上不遠的一根樹枝。嘴巴「片滋,片滋」嚷個不停。
「牠在說什麼?」妻子咕咕笑著問(一旁的他這才發覺,妻子笑起來,眼角的笑紋很迷人)。
「騙吃?騙吃?」妻子笑,咕咕咕。
「我看是牠才想騙吃呢。」他沒來由火氣大起來,手上吃剩的甜筒朝鸚鵡丟去。妻子看有別的遊客走近,拉他離開:「在新加坡,亂丟垃圾可是要罰,上萬塊錢的呢。」
回國時通關,又來那麼一次出國時的不愉快經歷。不同的是這次是在新加坡國際機場,因為行李的問題被盤問了許久,使得一向好脾氣的他也滿肚子惱火,回到台灣還久久消不了氣。
「難不成他們把你當作什麼情報人員?」妻子也不禁納悶。
「去他的。」他罵著:「看來精神有問題的人還真不少。」
儘管這樣,氣到底消了,很快的,他還是回到柴米油鹽的夫妻軌道。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對妻子的慾念有這麼大。不錯,現在妻子在他眼中,無疑是個熟爛的水蜜桃了,微微的甜腐味已經散發出來,她今年才三十八歲,兩人到底已經結婚八、九年了嘛。他是這樣子想的吧?即使有酸腐味,不過,到底仍舊是水蜜桃一顆。
半年多過去了,秋日午後,前陣子,夫妻倆商量創業的申請貸款,被銀行批准下來了,到底閒散太久了,他欣喜若狂,和妻子到市區一家著名的餐廳吃了一客神戶牛排。當晚,夫妻早早就熄了燈。
妻子迎合著他,也顯得異常興奮。壁鐘敲響九點,在做愛過程中,眼前一切顯得既熟悉又陌生。是腦部充血的關係吧?他往下俯瞰著既逼近又邈遠的妻子,彷彿回到新婚夜,眼前嬌媚的人兒叫他有不真實之感。他伸出手,在充滿彈力的女體上這裏掐掐那裏掐掐。腳,腿,肚子,手,臂膀,胸乳,臉頰,新婚夜,噹噹噹噹……。妻子輕喊出聲。
「討厭,你幹嘛啦?」妻子圓睜著年輕、閃著油光的雙眼。
他趕緊解釋:「對不起,我只是想試試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那你幹嘛不掐你自己?」
做愛真好,做愛叫時間年輕了,做愛驗證了真實和虛幻,做愛把時間摺疊、捶打,捶打出星星的火花,他心狂野輪飛著,手臂蛇般伸出去,伸出去,停留在妻子的脖子上,妻子也嬌嗔地回掐著他。
他假裝舌頭伸出來,痛楚而歡狂地輕喊:「掐死你,掐死你。」妻子也回音般地,嬌呼出聲。這嬌呼混雜著他自己的喊喚,一起往前,往後,往上,往下,往四面八方翻滾,沖擊,擴大。──「我殺了他,我殺了他。」他瘋狂失神,但也明確地向他的妻子,這個無緣的女人喊:「是我殺了江濱。」江濱是好友的名字,那個被他殺了,易容成他的人。他嗚咽著,他到底承認,不做自己的人不可思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