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鄉愁
為了做研究,最近常在《金門日報》網頁上流連,看到一些熟悉的人名和詞語,一時興起點進去閱讀。原以為不過就是一篇文章,孰知這樣的文章竟然會讓一個年過半百的人陷入不可自拔的耽迷,一種似曾相識的思緒不時浮上心頭,終日縈繞於心,放不下,忘不了。年少時也喜歡舞文弄墨,為賦新詞,偶而也藉《金門日報》的副刊抒發些許青澀的夢囈。文學之於我,似乎只是生命中的某種過渡,從不敢奢望靠它養家活口,遑論以此為志業,走上學術研究這條路之後已久不彈此調。收到延宗兄寄贈的《金門文藝》後,原本也只是隨意翻翻,束之高閣。但是,「金門」這個圖像總是在有意無意之間召喚你去碰觸它。就這樣竟然成癮,愛不釋手。已是「髮蒼蒼、視茫茫、齒牙動搖」的年紀,居然還會有鄉愁。隨著文章中跳躍的字句,家鄉的人、事、物一一浮現,不知是因為視力不好或是眼眶帶淚,矇矓中似乎看到了「九宮碼頭」,家近了,我又回來了。
作為一個金門人,我常覺得心虛,高中畢業後負笈來台,父親還在時每年都得返鄉過節,金門理所當然是我的故鄉。家父仙逝後,母親只好來台依親,對金門的這份感情便像斷了線的風箏,越飛越遠,手中只剩下捨不得丟掉的線頭。第一次帶著妻小回來時,穿著打扮像個觀光客,當租車的大姐說因為我是金門人少收我五百元時,心中真是百感交集,這究竟是福利還是嘲諷。內人不免嘀咕,以金門人的情誼,難道不可以跟朋友借車嗎?當然可以,別說是一部車,就算要一個車隊也不是難事,只要打幾通電話,立刻可以號召一群老同學。那又為何怯於打電話呢?因為心虛,多年來很少有機會向別人說我是金門人,連家鄉的語言也越來越不流利,與鄉親談話時已無法完全用母語,必須夾雜國語,那是一種深層的悲哀。不過是「三天兩夜」,就冒充觀光客吧!
這幾年我研究民族主義,常常會反省自己的族群認同。身處熱衷政治選舉的台灣社會,偶而必須在某些場合強迫自己作政治表態。藍也好,綠也可,紅也罷,我對顏色向來冷感,但對身為金門人卻始終懷抱熱情,不離、不棄、不悔。金門人不能算是一個民族,但這個共同體令人不敢忽視。落籍中和時,常陪著內人上市場,一句不經意的家鄉話立刻被人指出我是金門人,看到我一臉驚惶的樣子,內人也覺得好笑。內人說,因為我的鄉音太重以致無法掩飾身份。有時候,在中和的「八二三砲戰紀念公園」內會看到阿媽背著小孩,從那件黑白相間,包覆幼兒的「花披」可以立即知道他們是金門人。屬於金門的圖騰無所不在,但我始終堅持我是金門人是因為我的長相,我身上的氣味,以及某種身為金門人的人格特質,不是語言和圖騰。
對離散在外的金門人而言,金門這塊土地是永遠的原鄉,永遠的「祖國」。每年寒假一到,很多遊子就會像我一樣,興起返鄉的念頭。記憶中,返鄉是一種習慣,猶如到金門過冬的候鳥,每年總要走一回。隨著孩子慢慢長大,一大堆的功課和補習,已經沒有人願意再陪老父回去重溫舊夢。金門,對她們來說,已去過很多次,夠了,也怕了。大小金之間的風浪,總是讓她們吐到對著海浪發誓再也不來了。從事教育工作十餘年,終於發現有一種情感無法講解,無法遺傳給下一代,鄉愁原來是如此苦澀,孩子不懂父親的鄉愁,不懂父親「家是家,家不是家」的酸楚。前些年返鄉,看到年久失修的舊宅,因為產權複雜不能翻修重建,在傾頹的庭院中竟然長出了一棵比房子還高的苦苓樹,與供桌上滿佈灰塵的祖先牌位隔著門廳無言相對。這些年,苦苓樹成了我對老家的記憶符號,每次遇見來自家鄉的親人,總不忘問起那棵苦苓樹的近況。
最近經常重看趙本山的《落葉歸根》,很想回去買塊地,蓋棟房子,坪數不用太大,也不用太豪華,有個院子,可以看到天空,可以看到海就好。小時候,記得家裡有幾塊地在種地瓜,後來荒廢了,被鄰近的田併吞了。父親健在時還看得到田埂,父親一走,田埂也不見了。國軍精實專案以後,許多以前強佔的土地紛紛釋出,當大家都在搶登記所有權時,我們始終不知不覺,後知後覺,最後是一無所有。自從解嚴開放,到處有人蓋房子,現今的羅厝就只剩我們這一家沒有翻修了。在台灣這些年,搬來搬去,房子也賣了又買,經濟環境逐漸好轉,換大一點的房子,也是人情之常,可心中總有一個盼望,想要有個家,一個可以收藏兒時記憶的「老家」。每次返鄉都得借住親戚朋友家,雖然不至於有寄人籬下的感覺,但總是不自在,因為沒有家,因此也就怯於回家。放假時,經常開著車子全家一起出去遊山玩水,飯店、民宿、山莊都曾投宿,但是要我在回金門時還去住飯店,我情何以堪!
因為沒有家,回不了家,所以才會有鄉愁。古今中外不乏為鄉愁所苦的騷人墨客,以及描述鄉愁的偉大作品。我把鄉愁和民族主義結合在一起,只有回不了國家的人才會有鄉愁,祖國是鄉愁的泉源,是心靈的原鄉,未曾離開家,何來鄉愁。清初詞人納蘭性德「長相思」:「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國無此聲」。這是離開家國的鄉愁,也是余光中的鄉愁,至於我的鄉愁就簡單多了。年輕時,鄉愁是一張免費的船票,隔著台灣海峽,我在這一頭,父親在那一頭。壯年時,鄉愁是一張泛黃的照片,我在外頭,記憶在裡頭。而今,鄉愁是一種心病,斷斷續續,虛虛實實,有時候沁入心脾,有時候雲淡風輕。都已是他鄉作故鄉了,本應不該再有鄉愁,或許這不叫鄉愁,只是一種想要落葉歸根的思緒罷了。他日若真的返回故里蓋了房子,我能做什麼?種田,沒地;討海,沒船;一個人守著寂寞的「新家」,怕是另一種鄉愁。我在這頭,姑娘們在那一頭,依舊隔著台灣海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