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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口邊的月桃花

發布日期:
作者: 章之渝。
點閱率:887

午後,日頭斜斜披掛,到處都佔滿它黏人的光影。即將被九月分割的夏,似乎還沉浸在好夢裡,不肯醒來。冒著高溫,腳步在兩座大學間移動游走,淌汗的身體內,卻一派寧謐安適。
兩年來,樂觀就僅剩這麼點好處了。彷彿,無視於潮來潮往的時空變迭,面對令人駭痛的情海波瀾,硬是有法子讓自個八方不動處變不驚!樂觀的人,頭顱內,肯定還裝著個健忘的腦袋瓜子。
幾個斑駁片段像是回憶,又恍惚事不關己。已經過去好久,她才忽然想起來。然而終究,她還是花了把時間,狠狠掉頭去悼憶了些時日。
記得那個午後,她獨自坐著火車回來。運氣壞,擠成沙丁魚的車廂,教人喪氣又悵惘。中間的插曲,因為最末一幕失序的演出,而顯得不美。
事情結束後,她等了他幾天,但他留在手機內的話語,卻像化掉的肥皂泡泡,突然就在一個午夜消失了。末了,她也很識趣地,選擇去刻意忽略、遺忘。
儘管,起先她也挺努力地想要扮演好角色,想給他一則,往後可以拿來瞭望或寫進生命窗口的故事,美美的起飛和降落。然而事與願違,扶住方向盤上的那張臉,連笑容都似結了早霜,儼然不肯妥協的絕決。
初時的熱絡,此時已顯累贅。那沉默彷彿在說:「妳趕快回去吧!今天除了見妳,還有好多活兒要忙呢!」

她當然知道他寶貝那台昂貴的單眼數位相機,就好比唐明皇寶貝楊貴妃一樣慎重。而在他和它兩者間,她甚至以為自己是多餘的。
這也是每次想起來,都讓她感到陣陣酸楚還拌點兒茫然委曲,以致頻頻往牛角尖鑽的要害死角。即便後來msn上的幾次對談,他仍然忍不住頻頻爆料,為展現鏡頭下的張力,無論多累,仍會維持一貫起早晏睡的作息。
就連那個下午也不例外。他原本承諾,說要親自開車送她回家地,末了又反悔。把她扔在火車站前,就很快地轉向,直接把車駛向情人碼頭,去守候那百拍不膩的暮色。
知道後,她只覺莞爾。
「要我成熟的人生,去跟一台鎮日悶首黑臉,只管喀蚩喀喳的小機器爭風較量,實在為難得有些離了譜了吧?」她兀自忖想著。
但畢竟急切好強慣了的心思,實在熬不住別人突如其來的冷落。一日兩日過去了,他留在她手機上的音訊,徒然變成所有來電中,一串過去的數字符號。當初應他強烈要求,而學習運作的即時通對話框,也屢屢呈現對方離線的狀態。
她無論如何也料不到,只緣一份有欠思考的背叛,這麼快就成了業的主人,除去償還沒別的退路。這讓她原本單純敏銳的心思,更是雪上加霜。難道說,福禍之間,冥冥中早有定數?
平日好強偏執的性子,經過這三番兩回折騰,足足有三、四天工夫,被某種接近挫敗的情緒灌滿。一會如幽浮飄在半空,一會兒又飽脹如快炸裂的氣球。瞬間毀損的恐懼,讓繃緊的心腦神經,幾無思索能力。
回想那已然遭歲月汰置一角的情節,也不過是被他招待去吃了頓中飯,喝了杯飯後附贈的500cc冰咖啡,應該還搆不成遺棄罪才對。
後來吃完飯,他說要帶她去找個優雅僻靜的所在,順便欣賞那為他歷年所收藏拍攝的影像和自繪的畫作。她也只是點頭不置可否,想──反正來這麼趟也不容易,人家怎麼安排都是個誠,努力配合才能顯現做人寬度嘛。

她記得,那是一間有著巨形落地窗的雅房,窗戶外蓄著一個養魚的池塘,種著幾株紫荊鳳凰花樹的院子,都看得好清楚。
屋內光線很明亮,擺設也搆得著豪華。透明茶几上一盆黃金葛的葉脈,還見一束陽光的斜影錯落著。紗窗上有風飄進來,她不知要做什麼,便四處走動,胡亂提問問題。
後來她便依他的囑咐,坐在某張較小的沙發上,盯住那台十七吋筆記型電腦,一面看著上頭正播放著的「月桃花系列影像」。
據聞,那是他好不容易從山崖絕壁的縫角裡,辛苦拍攝完成的極品。那猶似珍珠彩鍊般姣好婉麗的穗墜,像一個個花仙子在眼前舞動,她的筆也在膝頭上快速舞動。
瞬間,她的詩和他的影像,恍惚合而為一,化做同體。
這項展出計畫,原是他和她連月商議密謀的。眼看著他手中變幻的美麗仙子,就要拎著她所賦予的故事魔棒,躍上佈滿星光的舞台,在許許多多陌生和熟稔的觀眾前,詮釋幾則浪漫神話。
於焉,她眼角驀地感到一股濡濕,好想生命從此停格。期間,她似感到那隻環腰的手,力道有愈來愈猛之勢。拘謹的本能,不覺讓她側身整了下坐姿。
這舉動卻似驚擾了他,那廂突然便止了手,和她保持了起碼的距離。後來,兩人中間便多出了一大段詭異的空白,沉靜吊詭到可以把時間擰出水漬。
她又看他取好鏡頭作勢要拍她,卻是連連閃避。對於不笑時的自己,她總極度缺乏自信,要勉力擠出一絲笑容來,卻又頻頻笑場搞不定。之後,他也許周旋的累了,十分無趣地抱起相機頹然埋入沙發。
一會,便聽見他很放肆的問了句:「那現在到底要幹嘛呀?」那廂,她也全失了耐性:「不幹嘛呀,就回家吧──」
對白宣示窘迫,像兩條平行線,始終難有交集。於是,再緊跟後頭的場景,便銜接上先前往火車站的那段靜默。

幾天後的某個週六,她終於還是熬不住地先給了通手機詢問。
「你怎麼了?怎麼見完面就變了?」
「變?我哪有?不過是頻率不對,懶得走下去而已。」他終於和盤托出真話了,絲毫不懂掩飾的回嘴,突兀地暴露出性格暴烈的一面。
她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脾氣壞的男人那麼可怕!
頻率是什麼呢?她想了幾個晝夜,還是沒法理出頭緒,甚至想到失眠。窗口邊栽的那株月桃花,肯定不會等到下次花期就枯萎了。自從遇見他,才對這種鄉村型植物產生絲絲好奇。
以前在老家舊居地,滿山都是它的影子。月桃、菅芒、野薑、水筆仔草──就夠足她童年的一小塊版圖。可她那時不識月桃的美與真,把玩時,還會殘忍地將它們的衣服一瓣瓣剝開,拋到圳邊小河中,眼睜睜看它們隨波逐流。
那時,她的日子多平靜婉好呢。常常,她就獨個兒或口么喝幾名童伴在野溪中遊耍,鎮日不歸也未感乏味。捉小螃蟹、拿小石頭在大石上寫字、偷人家堆擺在河岸,準備賣給果商的鳳梨仔仔吃……
晚了,母親就站上對岸山頭,那塊陡坡上喊,字句清晰。

那高高倨著,又站得顫危危地月桃花不曾凋萎,就像童年的日子,恁滅恁長,從來不必對世俗曲意承歡。而此刻,她竟想把它從老家的山崖拔下來,還得冒上三分生命的險端。 那山幾年來,已被地震風災凌遲得四分五裂,一株碩果僅存的月桃,就恰巧站在兩處斷臂的坳口上,顫危危地,卻依然笑得樸拙率性。
她喀拉一聲,把整株給裁了下來,迢迢地將它們載送到城裡,也不管路邊村人詫異的眼神和兩老的執疑。那麼平常的植物,那麼不經賞的穗形蕊瓣,到底這是犯了什麼咒癮?為何此刻行徑顯得怪異?
月桃花被安置在窗口外的陽台一隅,她特別花錢請人在上頭,置了座人工花臺。此去,它就那樣直挺挺站著,已陪主人度過夏秋兩季。
每晚,她忙完瑣屑的家務,泡杯晚茶在燈下與稿紙對磨,抬眼,就望見伊盈盈對她笑著。然而,心中有難時,那景象就全不是回事了。她只想狠狠地扯下一瓣穗浪,狠狠地往窗口外丟,狠狠地將它一次摔個粉碎。

她再也沒多花時間研究照顧培植的方法,除了偶爾投去哀怨的一瞥,她甚至忘了澆水這活事。在她內心一處別人無以捉摸的處所,肯定早已理解,那月桃不過是他鏡頭中,偶爾失序演出的一個小配角。
他拍它,也或許只源由於從來鮮有人想去拍吧?他習於推陳出新,敏銳的觸角和雙眼,一如狼的嗅覺。可他的胃口肯定比狼還粗大些。
那次見面,她曾用眼角餘光偷偷比畫丈量,她有這份自信,已約莫琢磨出大半。萬事萬物都可能受他鏡頭之邀,變成高感光效果的饗宴或者肉質鮮美的獵獲。
可她不知道,當她為他作嫁的一系列影像文字,在展出前三天被臨陣換掉,而改由一名跟他頻率交談順暢的女詩人作品取代時,那株被她遺忘在窗口外,陪了她近半年的月桃花,已由枝葉繁茂走向泛黃腐敗,逐步邁入凋零……
月桃雖無語,想必也曾張口對她探問吧?
「妳只在乎別人如何棄妳而去,卻始終不肯觸碰自己的心──」
「究竟它在等什麼?盼什麼?」
「真的喜歡那人嗎?或者只是寂寞而已?」一連串咄咄的問句,肯定說得她啞口無語。
在老家山崖邊活得好好、開得粲粲的月桃花,終究無法在異地挨過第二個雨季,就直率無悔地選擇香消玉殞。春城的人工花臺,即使從不虞蝴蝶蜜蜂飛來探訪安撫,頻率終究不對。
就像她掌上的那條無以跨越的宿命線,注然的輪迴,還得沿路伴隨她,一個人候鳥似地,度完長長冷冷,彷彿永無止盡的獨夜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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