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非我有放膽而走──姜一涵溫城行側記
《景德傳燈錄》有則公案,一對母女長期供養一位修行人,有一天,母親派女兒送飯去,要她緊緊抱住那位修行人,然後母親再問修行人被女兒緊抱的感覺,修行人回答:「枯木倚寒崖,三冬無暖意」,母親拿起掃帚便把修行人給攆走了,並一把火燒了庵房。
妙齡女子就是妙齡女子,怎麼會是枯木?修行人用功但並非徹悟,得定但並未解脫,仍處在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階段。
姜一涵教授一定深諳此理,因此,他抵溫哥華第一場演講就語出驚人:「藝術,要從會看美女開始!」而這一雙會看美女的眼睛,涉目成趣,著手是春,或書或畫,皆為初心之作。
藝術初心 生命原點
初心是生命的原點,姜教授強調一切藝術都要能碰觸這個生命的原點,好像通電一般,通了電,就能大放光明、生機勃勃。姜教授常說要有自己的一套,展現神采與氣象,因此不拾人牙慧,不依聖言量,創作全憑靈機乍現,一筆揮就,不拖泥帶水。他在老友周士心老師的加西雲城留餘盧寫「留餘」二字;在名收藏家顧小坤的楓葉山房寫「雲鶴」二字;在溫哥華老人詩會為眾多詩友寫嵌名聯;在畫家張麗娜作品中插上一腳,補畫題詩…………,處處皆是即興之作。他經常自豪五分鐘前給他題目,上台即能開講,在溫城三場不同主題的演講中,我們的確見識到姜老的功力。
姜老可不喜歡人家喊他姜老,他雖高齡八六,自稱青山不老仙,一天工作至少八小時,連旅行中都不曾停止寫作。他的創意層出不窮,作品變化萬千,不囿於傳統,亦不拘於畫筆,例如他書寫心經,經文裡經常出現的「空」和「無」字,他的寫法都不會重複;又如這回他旅居美國女兒家,找不到毛筆,竟然拿起水彩筆就寫。
顛倒著活 回到嬰兒
劉再復稱讚姜教授倒著頭活,是活向青春,活向嬰兒狀態。記得那天我帶姜教授去本拿比鹿湖遊玩,正是蓮花盛開,蓮葉田田之際,滿湖綠意映照著藍天白雲,蓮葉彷彿都有了生命,在陽光下跳起舞來。姜教授好開心,直說這就是他的畫作──「綠色音符」!忽見遠方一葉輕舟迤邐前來,朱紅的船板穿梭於綠葉之間,我們不禁手舞足蹈,唱起採蓮謠了,姜教授更嚷著要划船,熱切的眼神就像孩兒一般。
老頑童在畫作上的題字尤見其瀟灑自由,他在《留餘》上是這麼寫的:「近來學得倪迂法,藏酒緘茶留餘香,不是這番窮活計,如何消得這斜陽」,直抒心情,不講人生大道理。他為辛憶明老師寫了一幅字──《江山如此多嬌》,上頭落一行小字「記憶這般清明」,將辛老師的名字巧妙嵌入,權作上款,我們戲問,是否感謝辛老師開車載他玩耍,頭腦清楚,不曾迷路呢?
不老仙翁 養生有術
不老仙如何成仙,姜教授自有一套說法,而且身體力行,他說追求人生智慧無他,修身、修德、修道而已。他勤練氣功,提出「滋潤細胞液」說,雖惹得老友賈福相教授嗆他:「我是學生物的,細胞這東西怎麼也該由我來說」,姜教授仍然信心滿滿,立願九十歲時寫就本書,他說:「人活到九十,總有資格談養生了吧?」
玄妙藝境 唯幾唯中
姜教授研究易經半世紀,喜歡談美場與道場。他說玄妙是中國藝術的最高境界,是由「幾」和「緣」妙造出來的,「玄」又是中,「中」游走於兩端,不是固定的,因此如何掌握這恰恰之「中」,或恰恰之「幾」,始得以圓緣。而道法自然,創作必須與自然接軌,畫家羅世長攜畫冊前來請益,姜教授只問他的天空,「空」裡「有」什麼?一語中的,毫不藏私。
姜教授寫《定風波》,來到詩會又談《定風波》,姜教授與一千年前的東坡先生遙遙相契,就這樣開始了一場精采的生命對話。
定風波 蘇軾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
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蒼天野老 雲憐青山
猜想,這位青山不老仙,是否一路走來也有些蒼天愛野老,寒雲憐青山的「微冷」感覺?然而「大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天地非我有,放膽而走,誰怕呢!姜教授常說生命貴在感通,這是一種通達與通透,深切了解到外境的時時變動與虛妄不實,即能不畏不懼,從容向前。
八年前姜教授心臟動大刀,從鬼門關撿回一命,更堅定了他多活一天就多捨一天的人生哲學。姜教授天天寫、到處展、到處講,有緣則墨寶相贈,並發願在有生之年,各贈書畫二百件給國內外十所大學,他說好的作品就要廣為流傳,傳之久遠。
作品被世界各博物館及文教機構收藏的周士心老師,對這位四十年前文化大學的老同事知深言深。他說姜老用中國的筆法畫抽象畫,其用筆、墨色都是非常傳統的,但表現的顏色、形象卻是前衛的。看似隨性而作,背後實融會著豐厚傳統的知識、學問與精神,要慢慢欣賞才能了解,觀者本身也要有工夫,方能領悟其內涵。周老自謙:「這要幾十年的工夫才能做到,我做不到,我佩服他做到了」,兄弟各自登山、惺惺相惜之情溢於言表。
藝臻道境 出入自如
姜教授喜歡看山看水看雲,這回無暇前往洛磯山一遊,他不急,淡淡一句:有緣者來相聚。他同我講東晉王徽之夜訪戴逵的故事,談到「乘興而來,興盡而返」,既是隨遇而安,也不忘隨緣而得;得與不得皆清清朗朗,不做「枯木」,不倚「寒崖」。若有不知者問:「你也有這個在?」不知這位畢生游於「藝」與「易」的不老仙,是否會哈哈一笑:「是你有這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