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的樹
每一次回到故鄉的家園,總喜愛走到屋後的牆邊,仰首凝視早已高過屋頂的檳榔樹,甚至走到遠遠的田埂上,回首它挺立的雄姿。
二十幾年前,見它突然冒出地面,那麼無畏地茁長,祖父初時猶自訝異它的存在,而我非常明白,是我埋下的種子。不為什麼,只因有這麼一粒種子,便在新屋落成前夕,趁著曙光,不經意地把它埋入土中,無所期望,直到它愈長愈高,我猛然想起,或許它將伴隨我們,永遠守護祖父艱苦砌蓋而成的家。
只是,我不得不含淚負笈來到遙遠的城市;十二年後,成為一名中學教師。站在講台上,我曾津津有味地說著童年家鄉的往事,在學生面前,極力壓抑那扶搖直上的深情,那時,我多麼渴望窗外的草坪突然冒出一株青翠,在我視境中逐漸長成故鄉的那株檳榔樹。
也曾想過,在那硬直的樹幹上刻劃我成長的苦澀歲月,直至有朝一日,我的立姿能昂然於這塊家園泥土上,讓祖父茹苦含辛築成的屋宇,成為光耀的象徵。然而,我不忍如此,只讓歲月的刻痕深深嵌在記憶深處。
這些年,庭園裡新植幾株果樹,原先的菜圃闢成花園。祖父竟也愛上蒔花,偶爾聽他談及賞花情趣,樂也融融,然而,在他漸白的鬢髮中,總感受到一股黯沈的憂傷。緣此,我依然只愛著自己親植的那株,在屋後,孤立站起的檳榔樹。
莫拉克颱風來時,在北地裡,外頭的狂風暴雨又使我掛記起檳榔樹。這樣的夜晚,祖父總是不能成眠,他憂慮屋瓦會突然被風颳起,擔心檳榔樹會被風擊倒以致撞毀屋簷,假如成真,他會說,這是他無力庇護這個家。於是,在風雨中,他拿起早已生鏽的鋸子,來回地鋸,爬滿皺紋的額頭必然直冒汗水吧!終於,檳榔樹歪了,檳榔樹倒了,在那風雨肆虐的颱風夜。
當我再度回到家裡,望著那殘留的樹幹,盤結的根鬚以及那一齒一齒的鋸痕,有點悵然。突然我發現,祖父站在牆角,靜默地望著我,像極了歷經風霜猶自昂然挺立於大地的檳榔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