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第八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第二名花田

發布日期:
作者: 張愛金。
點閱率:811

返鄉,感覺有些變了。是天氣太冷了?是父親的身影,在候機室等我,而我竟不太敢接觸他的眼神?是雄偉的太武山,用光禿禿的身影出現在車窗一角與灰色的天空合而一景,不是!油菜花不見了。
機場吵雜年年如此,過年期間猶是,一票難求,候補排隊等關係,只為了回家。經歷三十年,今年我選擇年後最後一批回來,最後一批回臺。機場外,規劃整建完工的交流道、外砸道、地下道,一圈一條筆直乾淨,家的方向怎麼走?小妹繞錯路又回到原來的線上,她說:沒關係,怎麼走都離不開這島。沿路一直在找一片綠,一畝田,紅色的土,綠色的田,有黃色的花。
原來環島北路二旁的田地不再是綠油油的黃花田,那些冬季熟悉的油菜花田不見了,待之繽紛的小花,沒人說得出正確的花名,問司機也不知道,母親說那是豌豆花,我們懷疑,童年家裡曾種過豌豆,開的花不是啊!總之那是政府的德政,美化采風吸引觀光,也滋養土壤。小小花朵,淺紅嫩粉水紫鵝黃在整片整片的紅土上,在等待下一季的高粱、小麥播種休耕期間,靜靜成長,沒有雨水沒有和風,小小的花朵在曠野中迎著一波波寒流,彎腰低頭小心翼翼的與大自然搏鬥,堅持讓路過的來客、歸人、遊子讚嘆。
原來熟悉的油黃花田,單純潔淨的花心,細細嫩嫩的綠莖如今換上五顏六色的花海,從車窗外慢慢延長視線,遠遠的,我觀看,真的很美。心中存疑,油菜花沒了,油麻菜仔命的傷感,輕了嗎?離開沸沸揚揚的台北花博展,又走進另一個花博嗎?
冷冽的色調在島嶼天空擴散,飛機與小鳥一同在天空盤旋。景物在眼中找回熟悉一一放大,這就是家鄉。年後回來的第一眼找不到油菜花田,看到了五顏六色的小花滿田滿野,必須驚呼讚嘆,但是我卻有些落寞些微傷感。車子疾駛而過,景物瞬間流逝,小妹說這麼美的田野,找個溫暖的日子來照照相吧。
瓊林村郊外的貞節牌坊就矗立在花海中,隔著大馬路另一旁也是綿延的花田,選擇在這裡賞花照相,記下今年冬天的最後浪漫,這一天有風有陽光,花田中也有過客還是冷清。除了銀鈴童稚笑聲,曠野中一切靜靜的,我們躲在花下,喀嚓喀嚓,靜靜的,馬路上車聲也暫停了,靜的聽見花開的聲音,聽見花的呼吸聲,微弱的與風結合。數大便是美,眼前如此碩大的美,走進一看才知道每一株花竟是如此羸弱,細瘦的莖在寒風中嬌喘搖曳,花瓣有些殘缺,有些被踐踏破損,缺水的田土乾燥鬆散踩過塵土齊飛,花朵如此飢渴,此刻若下一場春雨多好!
帶著孩子們念「欽旌節孝」解釋古老的傳說。聖懿下的貞節牌坊,幾世紀不衰,任憑風吹雨淋天地變色,厚重的石柱下有一顆陳年的心,誓死的魂,游移在天地間長伴眼前這一片花海。詩云:每一隻蝴蝶,是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一片花海,獨不見蝴蝶飛,冷風刺骨,春寒料峭,蝴蝶也禁不住。沒有了蝴蝶,這些花彷彿沒有了靈魂,一朵朵迷失在天地間,讓路人肆意拍照踩踏。媒體不斷報導著:三十年來最冷的一年,寒流斷斷續續一波波,從年前冷到年後,羽衣手套毛線帽把每個遊子裹得緊緊的,護著一顆心從島的一邊飛向另一座島。當人們對冷的感覺漸漸免疫,萬物卻禁不起,魚苗凍死了,秧苗搖搖欲墬,連花都楚楚可憐。
是年後,年的氣氛漸淡還是年節氛圍愈過愈簡單,路上街道沒有太多的行人,也沒有穿新衣帶新帽的景象,金門的年在我們的期待中,隨著年歲漸漸失落。尋找是我們承傳給孩子們的功課,爬一趟太武山為童年致意。從斗門村郊外綿延的田中找出一小徑出發,走石階梯,羊腸小徑和土路攻山,大人小孩直呼累,這條路曾在童年出現過。上山難下山也難,累了坐在山路上,我找到了綠,山下濃稠的綠,一畝畝心中綠色的田,是高粱還是小麥,嫩苗挺立在紅土上,自動澆水系統在田中來回噴灑,形成一層層水霧,隨風散進未關好的車窗,冰涼的溼冷的,惹來一陣陣孩子們的嬌呼。
這些田的主人想必十分的勤奮,當寒冬到處都在休耕為田土儲備養份換上一層嬌豔的花衣,他卻等不及了,早冬的秧苗隨主人出發喚醒貧脊的土壤,盡綿薄之力貢獻金門。綠,多少彌補了童年中漸漸消失的木麻黃。另一頭休耕田的花迎風招惹,放肆的亦惹人憐,春天應是妳的季節啊!可惜他日百花齊放時,妳必做花魂反哺泥土一世情。
是日姐妹與父坐在客廳閒聊,聊著年歲、死亡、圓滿...,蒼老的父親興致勃勃的談起田產,說他日每個人都會有一畝田,留作紀念,重劃後的田地,小小的一畝田「二十乘五十平方」。我的一畝田,種甚麼好呢!童年跟著到田裡工作,記憶猶深,父親犁田翻土,我跟在後面撿小蕃薯塊,長長的田,離家不遠,田邊還有一個地下井,夏日黃昏,阿兵哥就在那兒沖澡呢。大太陽下跟著母親拔花生,一車車的推回家後樹蔭下,鄰居爭相幫忙捻花生,我們就在旁邊玩救國。小小的田,一棵相思樹在田頭,是我們休息喝下午茶的地方,看著母親一步一腳印種花生,一次二顆花生仁,虔誠的種下,希望無窮。隔著馬路,有萬士爺廟香火鼎盛,如今田還在,對面附近早就成了十分熱鬧的新村。最難忘的那片紅土田,遠在海邊附近稱「紅嶼腳」,土質堅硬缺水灌溉只能靠天雨露,有一年種高粱我跟著家人長兄去收割,一鐮刀畫下去,割到手血流如注嚇壞了父親。那年是甚麼年代早忘了,也忘了是否有痛。
父親的一句話,一畝畝的田開始在我腦海中浮現,在心底開花。那是小時候的田圍著木麻黃在成長,金門貧脊的田土,只能種五穀雜糧,連稻米都無法播種。我們童年的田,種過馬鈴薯,一籃籃的收成放在父親的房間,高架的鐵床下堆積,久了也發芽。種過豌豆、西瓜、番茄...,不知有沒為家中帶來經濟助益,最高興的莫過於孩童的我們有水果吃。父親將近三十年沒有種田了,土地重劃後如今這些田都在那裡呢,種了甚麼呢?荒廢還是被承租?我們十分好奇。
歌詞: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畝田,只要用心它會開花會結果。看著曾經是一座山的父親,壯碩挺拔,82歲了,依然是一座山,小時候不敢接近他,如今也只能陪他坐在客廳,聽他談古。一直和父親保持著基本的距離、尊敬的討好的方式討他歡心。想書寫父親,我苦思良久卻找不出我幼年時的父親、年輕時的父親、壯年的父親。所有的記憶全部是關於母親,父親的印象也只是片段的糢糊的,父親在這個家從來沒有缺席過,記憶都是已經七、八十歲的父親,彷彿十年二十年前他都是一個樣,從沒老過也沒更年輕過。身影挺拔,整齊乾淨俐落、文質彬彬,澆花餵鳥、泡老人茶與閒聊,簡單的生活日復一日。今日與他面對面坐著,他的眼光卻飄在夢境裏。不禁想著,他讓人羨慕的清高無憂日子,是否也有不為人知的落寞,那光鮮亮麗的外表是否也藏著不為人知的寂寥呢?
父親一直就是這麼與世無爭,不問世事的過著,三餐二杯酒,苦瓜芥菜下飯,就這樣過了幾個十年,今年才發現他的老邁,而且是瞬間的衰老,我們一時之間不能接受,而他更不能接受,意志開始消沉,情緒不穩心情更差。第一次接觸到老,而且是親愛的、莊嚴、神采奕奕的父親,我們很不捨。扶著他微顫顫的移步,落寞的心就像金門略灰暗的冬末。
太武山依然是人口中的大山,從童年青翠的山巒漸次的光禿,山下的田蒼綠綿延進一落落小村莊,棋盤似的田分不出是高粱還是小麥,隨著寒風躲進一層水霧下,靜待春暖花開時;我的父親高齡了,依然是一座山,他蒼老了,頭上的白髮漸稀薄,臉上的皺紋更深刻了。而他的那些田,一畝畝的,靜靜的在島嶼的地上,在冬季等待一季的花開過後,無論是清高潔淨的油菜花,還是嬌豔的小花,田與花交錯的世世情結,孕育出一畦畦高粱小麥,準備釀成一甕甕醇酒,饗宴天地歲月。
我的田仍在夢裡,夢裡的田中有一座小木屋有咖啡香,四周圍種著四季花卉,蝴蝶紛飛,有玫瑰、海芋、向日葵、紫蘿蘭、櫻花……每一朵花都是一個夢。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