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眼淚
就像月球謎樣的背面一般,打從我出生到現在,從未看到,身分證上的出生年度幾乎與民國同壽的父親掉過一滴眼淚。不掉淚的父親,生性樂天,從來不會出手毆打子女,也不會罵髒話。不管子女犯下再大的錯,都只是說說道理而已。
從小,我就很黏父親。我喜歡安靜的在他身邊看他做事。天才的父親不但寫了一手好字,而且善木工與造房子。我的舊家建於1953年,現在還在,就是他的傑作。
「勤有功,戲無益」是父親的口頭蟬。小學時,有一陣子同學流行玩塑膠水槍,塑膠水槍的顏色豐富、造型多變,最受歡迎的是雄獅造型的水槍。當時擔任糾察隊長的我,將同學違規帶到學校的水槍沒收了帶回家玩,父親看到了,要我第二天全數交回學校,不能有貪念。
老爸喜歡養貓,他的個性也跟貓一般,很神秘。所以關於他的個人資料,他很少談起。平常問起,他也很少會搭理。只有偶爾,如果他高興,如果他想說,他會像貓撒嬌一樣,依靠著我,說上兩句。
根據父親的描述,他家裡很有錢。十六歲就結婚,生了一個女兒。輪到父親要服兵役的時候,祖父告訴他到台灣就不必服役。
父親就這樣,帶了一些錢與親戚冒險渡「黑水溝」,來台灣。
渡「黑水溝」,是指渡過台灣海峽。
劉獻廷(1648--1695),在【廣洋雜記】中如此形容「黑水溝」:「其水黝黑約三百里,奔流剽急,自北而南……」
父親是與親戚坐帆船,冒著遇到海盜與落海餵鯊魚的危險,渡過臺灣海峽的「黑水溝」而來台灣。
郁永河有一首詩「渡黑水溝」:「浩蕩孤帆入杳冥,碧空無際漾浮萍。……」寫的應該就是父親當時的心情:既期待又恐懼害怕。
父親與親戚冒險渡「黑水溝」,來台灣在淡水河邊一間生產豬鬃刷子的工廠工作。有一天,父親到朋友位於新莊的織布廠玩,看上了一位嬌小的女孩。那女孩長得眉清目秀、身材凹凸標緻。於是父親邀請她到工廠看國慶煙火。
我那年方十七歲的母親,覺得與父親在工廠看國慶煙火一定有很多人一起看,很安全,就這麼赴約。就這麼與父親談了兩年的「自由戀愛」。就這麼懷了我的大姐。就這麼甘心讓父親騙她說尚未娶妻。就這麼兩人結了婚,住在可以年年看國慶煙火不用人擠人的淡水河邊。淡水河邊的家,屋內只有八坪大,卻一共生養了五個小孩。
母親嫁給外表英俊愛漂亮又風流又愛玩的紈糸夸子弟,註定一輩子擔心與勞苦的命運。
有了小孩的父親,並不安分,竟然因為看不慣雇主欺壓勞工的作為而組織起豬鬃刷子工廠百人勞工的工會,並被選為理事長。雖然父親表面上說自己有多英勇,但我可以領悟到他因此而得罪資方而離開工作穩定的豬鬃刷子工廠。
離開工作穩定的豬鬃刷子工廠之後,父親開始不穩定的生活。他賣過豆腐。據他自己的描述,豆腐店會倒閉是因為管區警員等每天賒帳的結果。不過我覺得應該是因為手藝不精巧而做不下去才是,因為不但我們沒有一個遺傳到什麼精巧手藝,而且從我有記憶以來,就記得家裡永遠無法整理到有條不紊的地步。
豆腐店關門之後,父親賣過青菜。我還記得,常常站在賣菜的三輪車上,隨父母一起到市場賣菜。但是因為父親喜歡泡妞的夜生活,所以賣菜生意,還是一樣做不起來。因為他只忙於泡妞,根本無法天天半夜跑批發市場盤菜來賣。
做生意不斷失敗的父親,到處借錢,繼續泡妞、享樂,然後丟下債務交由母親來還。有一次,他在外與別的女人偷築愛巢,結果不到兩個月,那女人就跑了。聰明的父親竟然將房屋退租,並將新買不久的棉被與繡花枕頭帶回家,謊稱是朋友新買不用的便宜貨,騙母親掏腰包買下。
每次老爸談起如何對待我們,總是一副慈父為了五個小孩辛勞工作從未懈怠連去外地旅遊半天都不願意的偉大模樣。可是這與我的記憶有嚴重的落差。小時候,我的老師常在課堂上向我催討所欠的學費。有一回,老師命令一位同學與我回家向老爸要學費。我記得那個時候,老爸經常蹲在床上,用一個畫有美女的紅色小圓鏡,照自己的肛門捉蛔蟲(當時長髮中有頭蝨、肚子裡有蛔蟲是很普遍的事)。同學來了,老爸一點也不避諱的光著屁股,繼續捉蛔蟲。同學勉強開口向他要學費,他竟然簡單的說:「回去告訴老師,如果真的要交學費,頂多就是不讀書了。」
印象中,父親非常愛追求時髦,不但外出永遠穿西裝打領帶穿皮鞋,而且別人有電視他就要有電視,別人有電話他立刻拉電話線回家,別人有機車他也要有機車,別人有汽車他也要有汽車。所以辛苦賺錢的,永遠是母親。
不說你不知道,在那個年代,一輛汽車可以買十間像我家一般大的房屋。
父親有了汽車以後,我常常負責洗車。先用水將車子洗乾淨再上蠟。每次洗車,我就會幻想父親開車載我們去玩。有一回,父親的心情很好,叫我們四個兄弟上車,載我們過中興橋,去吃火鍋,那是我們四兄弟最快樂的一次回憶。雖然吃過火鍋之後,父親說,他在台北市還有事情要忙,而且為了省油,要我們四兄弟,走路過中興橋,走回到現在忠孝橋下的家。
不掉淚又愛玩的父親,於1970年以後,隨著台灣的經濟發展,終於成功的經營了一家廣告公司。但是他依然是一個喜歡泡妞過夜生活的人。每日睡到過午才要起床的他,讓在公司幫忙寫廣告的我,經常必須獨自面對顧客抱怨。後來,他竟然泡上一個黑道兄弟的女人。趁黑道兄弟被關進牢獄之時,父親與那女人同居,並生下我同父異母的小妹。
父親不管老媽的抵抗,將女人帶進公司,要我叫她阿姨。我本來要陪同母親要去公司找這女人算帳的,可是母親走出家門沒幾步路就放棄了,只會事後常說,為了年幼的我們必須忍耐。所以在自力更生以前的好多年,我都必須到父親公司,心不甘情不願的與那女人一起工作。
小時候作文,寫起爸爸,一定是歌功頌德,好像對皇帝一般尊敬。但有已經白髮蒼蒼的我,覺得父親與我都只是台灣社會的小人物而已。於是只想在文筆之間留下一些父子之間真實的記憶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