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緩緩吹來─我所認識的賈福相教授
賈福相教授于台灣時間八月二十三日永遠離開我們了,對於這樣一位瀟灑自由、無矩可踰的忘年好友,我該怎麼和他話別呢?
「他是卓越的海洋生物學家、曾任教歐美亞三大洲六所大學、論文發表逾二百篇、指導碩博士與博士後研究員五十餘人、名列六種世界名人錄………..」,這樣開場是否太嚴肅?退休後早已刪繁就簡的賈教授,也許只想和我們一起吹吹風,說說故事?
說故事,讓我想起他生前提及有人邀寫自傳,拿別人的自傳給他參考,他仔細讀完,但覺「天下哪有不曾做過一件壞事的人?」他於是決定以故事體來寫回憶錄,一百個故事,寫真實,也融合一些想像,不拘形式,活潑自然。
媽媽是說故事高手
賈教授把2010年出版的散文和詩集──《把詩還給詩經》,獻給了媽媽。賈教授常說他的媽媽不識字,但很會編故事、說故事。小時候,他總愛坐在媽媽的身邊,看媽媽在昏黃的燈光下縫補衣服,一邊講故事給他聽,遇到不明白處就猜,如同進行腦力激盪,引發無窮的想像力。
《詩經·國風英文白話新譯》賈教授前後花了六年才完成,他的譯法獨樹一格,似畫又似民歌,有影像有音樂。詩經原文有些字生澀拗口,我問他怎麼懂得,他總回答:「不懂就猜呀!詩不要懂,要感覺,是心靈的交通。」
「one question, different solution.(一個問題,不同解答)是媽媽送給我的禮物」,原來賈教授愛胡思亂想,愛天馬行空,愛作夢,愛詩…….,皆來自媽媽的影響。他說語言有極限,受時空限制,思想則沒有,譬如什麼是死亡?什麼是夢想?思辯都跨越了時空。
賈教授喜歡寫詩,因為詩有詩「味」,如同音樂有音樂「味」,可以「聞得到」;詩可以用許多隱喻,要猜,很神秘,他說:「這就是詩的空間,有了空間,我們才可以進得去,『美』就在裡面,若能交通,你講我懂,很可愛,不過人間這種共鳴很少。」
獨坐在森林裡讀書
自古英雄多寂寞,賈教授孤獨的基因幼年時即已埋下。他說:「從懂事開始,我一直覺得很寂寞,我常獨自搬一張小凳子,坐在森林裡讀書,害姐姐找不到我。我總是需要有獨處的時間,雖然長大後常成為團體中的領袖人物,但我不滿足,經常問自己:你需要一些東西,但究竟要什麼呢?我不知道。」
賈教授27歲出國留學,成家立業,在白人世界奮鬥近四十年,與東方漸行漸遠。56歲因緣際會在副刊,以莊稼為筆名寫了兩年專欄,文藝青年的種籽又開始萌芽,其間出版了幾本散文集。退休迄今十二年,更加殷勤耕耘這一片小小的散文園地,他說:一天不寫作就覺得枯燥乏味。
有了作品,需要有讀者,住在幾乎不見華人、不聞華語的小島上,要到哪裡去尋覓知音呢?「話講出來別人不懂,很沈悶……」,賈教授於是開始定期過海來溫哥華,攜近作與文藝同好分享,「浮生小雨」應運而生。平心而論,賈教授不屬名嘴之流,偶有辭不達意時,我寫了幾回會後心得,只是想把他的想法整理得更為清楚,沒想到賈教授閱畢十分感動,直呼「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邱英美」。
記得一日清晨,電話鈴響,是賈教授打來,「我收到妳的文章了,好感動,好想哭…….」我可以感受電話那頭的溫度,一個寂寞的老人,在中國文字裡尋求慰藉的渴望,「我是一個『很動於衷』的人,找一個朋友那麼了解我的找不到, 很多人看不懂,不能心心相通,話講不出來,有人懂,很高興。」最直接的語言,道出他內心最深沈的匱乏。
後來賈教授常讓我在許多場合讀他的文章,我笑說您不會自己讀嗎?他總回答:「文章從別人嘴裡讀出來,感受完全不同。」他可以一遍又一遍聽著自己的文章,眼睛微閉,十分滿足,我明白那不全然是自戀,像是異鄉遊子反覆讀著家書,彷彿因此抓住了母親的衣角,得以倚靠在母親的胸前磨蹭。
他曾說:「聽妳唸文章,又年輕了」,又說:「讀妳的文章很高興,讀完後更寂寞,很難說清楚。」是啊,我與賈教授的結緣有聲(朗讀)有色(文學),是否讓他憶起了年少歲月?但畢竟歲月無情,許多事無法留駐。
自然展現真性情
賈教授常說:「人不要裝模作樣,不要怕得罪人」,隨後補上一句:「我說話不著邊際,常得罪人。」
我不知道他怎麼得罪人,倒是聽他講過幾個故事。
「某單位邀請我出席學術研討會,看到名單,海峽兩岸學者一籮筐,加上一群高官政要致辭,我便問他們:『你真的需要我嗎?如果我能有所貢獻,我去;如果無事可做,那是勞民傷財,我不幹。』」
他提到1980年在青島海洋大學演講,會後談回國觀感,三哥警告他講話要小心,不要惹麻煩,但他有些話不吐不快,就在一位著黑色中山裝的黨書記相挺之下,他仍然暢所欲言。
有一次他為雜誌徵文做評審,只要開頭寫「中華民國歷史悠久、文化燦爛…….」都剔除,他說年輕人這樣寫還可以原諒,成人組絕對不行。他不喜歡文章談宗教談愛國主義,「這樣的愛國主義太膚淺,人要站高一點,要有獨立思想。」
他也在「浮生小雨」展現其真性情,他說:「我不要應酬,要真心喜歡我,喜歡我的文章的人才來!」
賈教授的散文自然流暢,寫生活、寫心情,皆是真情流露。他喜歡牽著我的手散步,一草一木他都認識,住家後院的魚池、經常造訪的鹿群、樹蛙、蜻蜓、蜂鳥……,他全部如數家珍,有一回他還說:「我聽得懂鳥語呢!」訪台期間他多選擇住在中研院,他喜歡那裡保留了許多鄉間野趣。晚飯後我們會一起走到池塘邊,他總能分辨正吵鬧不休的是哪一種青蛙。這些都成為他寫作的素材,當他解讀自己的詩以及詩中花草的隱喻時,既神秘又得意。
他談到翻譯詩經的一段插曲:「關關睢鳩,我是第一個把睢鳩譯成kingfisher的,中譯為『魚翠』,別人都翻成大鳥,我卻喜歡喻仲林畫裡的那隻小魚翠鳥。由於我患糖尿病多年,太太管很嚴,不准吃這、不准吃那,趁太太不在時,我常跑去臨海小酒吧,點杯啤酒、熱狗,坐在水邊往外看,這時一隻kingfisher 站在那兒,十分可愛……..」
哪個少年不癡情?
賈教授在今年元月給我們的最後一封信裡,寫了一首情詩:
雨季
潮濕的空氣
潮濕的呼吸
剛夢醒
Orifices
微啟
抓一把潮濕的空氣
合著你的呼吸
深深吻入肺底
他說:「星移月轉,三十多年了,仍是這樣戀戀難忘。哪一個少年不癡情?」
癡情少年,臨老病榻中仍不減其浪漫,愛情在賈教授生命中的份量可見一斑。
「真正讓我動心的,是女人的才華與聰明,碰觸會有火花,靈光一閃,來無影去無蹤,這種感覺無法說,像馬蒂斯、畢卡索的畫。」
賈教授談愛情:「喜歡一個人有很多理由,想接近,不知為什麼,弄不清楚,其中一個理由是不知道,就是覺得在一起很快樂。懂我,能交通,能談共同的感覺,冒一句話令你開心,為何開心說不清楚…..」,娓娓道來,表情純摯而認真。
他對太太的描述也十分動人:「我和Sharon同樣熱愛大自然,喜愛藝術,喜歡所有新鮮的事物。我非常尊敬她的畫作,當她在解釋為何石頭放這兒放那兒的時候,深深打動了我的心。」他說太太對自然萬物的關愛是他所不及的,她每天去魚池餵魚,會輕輕叫喚:小魚兒,吃飯囉!「妳知道嗎?『吃飯囉』這三個字,佔了太太所有中文字彙的十分之一。」
有一年他來交大客座,用餐時前新竹市長蔡仁堅來訪,我偷偷告訴他當時蔡正鬧緋聞,賈教授不以為意,只說愛情是極私人之事,旁人無權置喙,他說真正的愛情裡沒有罪惡感,搬出道德很無聊。不過,緣來緣去不能勉強,該分手便分手,不要拖泥帶水,電影「麥迪遜之橋」,女主角沒搭上外遇對象的車離去也不錯,因為回憶有時更美好。
「維持婚姻是義氣,我常感念太太,因為我工作忙碌,她全心全意把女兒養大,我不能忘恩負義,她今天在這兒,有這樣的人生,過這樣的生活,都是因為我,她可以不要我,我不可以不要她。」
多情如賈教授,太太在婚姻的經營上肯定大費苦心,賈教授調皮地說:「Sharon對我沒轍,我不受拘束,有話就說,她後來反而主動提出:『這女人不錯,要不要我介紹給你呀?』這招對我反而有效。」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