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片雜樹林
原先要畫碉堡另一邊的一棵木麻黃,這樹已經是夠怪奇的,但強勁的海風仍然糾纏不清,一直胡掠爛打,似乎非要再讓樹更詭異不可。凜冽海風沒遮沒攔地狂肆著,人在樹前,無法站穩,若真要坐下寫生,可要禁得起那陣陣的寒徹骨之痛。徘徊一會,後來又在附近東看西瞧的,就找著了這一片雜樹林,心想這疊疊層層的樹林草叢應該可擋些風寒,但當窩在那廢棄的廁所牆下畫著,依然冷颼颼得直打冷顫。
舊曆年的歡慶還不遠,初春的太陽天真爛漫。心想天氣不錯,何不趁假期結束前到野外巡巡禮寫寫生,於是邀出天澤老師一同踏春去。迂迴來到安岐海岸,舊碉堡空蕩荒涼,在時光打磨下,過往的氣氛淡了,悄悄地只剩風中的嘆息。心裡是有些傷懷,但更讓自己難受的是這海岸地帶實在太冷了。大海遼闊,風從海上奔來,像似持著槍矛衝刺,千軍萬馬般的聲勢,使人無法招架地被刺得遍體鱗傷。心下不明白這是怎一回事?普照的陽光誘惑我們來,但針刺樣的寒風幾乎是在驅趕人?幼時所讀的「太陽和北風比賽」的寓言故事頓時掩入腦際,不禁困惑我倆是不是就如故事中那被戲弄的無辜路人?
想一走了之,多敗興啊。既出了門,豈可掉頭就走?寒冷的氛圍或許可使頭腦更清醒,思維明朗,人更有神,更何況這一片雜樹林多渾厚華滋,可以讓畫筆進出悠遊。尋出了這些理由安撫,還是找了位置坐下來畫。
這一片雜樹林,真是繁榮,許多植群以自己的姿影聚集在這海岸地域。明亮的陽光灑落在枝椏上葉片間,閃閃爍爍的光影,深深淺淺的綠意,流淌著誘人的野趣。你看,左邊那是九重葛,一大叢的從碉堡的門牆迤邐了過來,串串的茂盛枝葉綴著點點嬌豔的紅紫色的花。有幾條如京戲頭冠上的翎飾般的蔓枝伸向天空,風狂吹枝亂搖,就翩然起舞了幾場快節奏的舞蹈。這常綠灌木植物,通常是綠籬、花棚、花廊、盆景的造型植栽,新近在島鄉掩護著許多森嚴的軍營門牆,成了自然渾成的地景,若不仔細看,還看不出偽裝來。濃密帶刺的枝條葉叢隔出了營裡營外,而紅紫色的花就成了美麗的裝飾,讓景象不那麼神秘肅殺。這「森嚴中有著美麗」的改變,或許也透露出此岸彼岸情勢和緩,人心對和平的祈願。
早先那兩岸對峙的緊張年代,營區冷峻威嚴,四周圍著鐵絲網阻絕,掛著廢鐵罐或鐵片警戒,壕溝裡布置鐵蒺藜、碎玻璃伺敵。為了再多層安全防護設施,就遍植著仙人掌、瓊麻等帶針刺的植物,日子久了就成軍事工事的烙記,形塑出一種禁區的嚴厲形象。這北海岸的碉堡旁也栽植了大片的仙人掌,肥肥綠綠佔據著廣袤的地帶,株株偎依擁擠,針針尖銳相向。人若身陷於其中,是難抵禦那無數多的針刺,想完膚而退,是不容易的。
瓊麻這植物耐旱耐瘠,也是有這本事,那有堅韌纖維的葉片蒼綠油亮,兩端如鋸齒狀的葉緣和那如劍鋒般的銳利葉尖,真是劍光燐燐,也是夠嚇人的。雖眼前只見稀疏幾叢散落在仙人掌群中,其實這植群盤據在其後,叱吒沙灘旁,虎視眈眈面對著怒濤。看看:後方有許多高瘦的花莖托著株芽,約3、4公尺的挺立之姿,可說是這植群的醒目族徽,顯露一種傲然自信。
人被景物吸住,不會分心,就那麼專致投入地畫,忘卻寒意。但有時風穿過林間,雷霆聲響,驚入耳際,震懾了人。這時,挪移一下身子,竟是腳麻手凍,才知風寒的厲害。知覺被喚醒了,忍不住叫苦連天,急忙躲進車內,喝幾口熱水,搓揉幾下手腳。就在這當兒,緊繃的意志稍微有些鬆動,總覺得風聲更大,寒氣更重,手腳更冰僵,心更想離開。鬆懈的低氣壓在心中盤旋又盤旋──回去?留下?留下?回去?有些猶豫,但終究還是多些堅持,就再畫下去。
矗立在這些帶刺的植物之間,那就是苦楝樹。這樹一名「苦苓」,在島鄉的山野田邊上隨處可見。春暖時,紫白色的花朵一捧捧綻放枝頭,嫩綠葉子掩映下,如煙霞般的色彩美極了,讓濛濛的春天多了好風景,令人心醉。初秋時,黃黃的核果掛滿枝頭,引來許多鳥禽的啄食。但到了冬寒季節,花謝了,葉落了,淨剩樹皮縱列的光禿枝幹遙指天際,黝黑的樹身如焚燒過,疏朗俐落的線條多美啊,那是季節中鄉野裡明顯的視點。我喜歡畫這等季節這般枯枝枯幹的孤挺有力,似乎這樹容易讓人感受到來春時那股迸發出來的生命力。
兩三棵木麻黃在遠方,模糊的樹影和一些樹叢當了背景陪襯。仙人掌前的野花野草,卻不甘願如此,不管是我認識的咸豐草和銀膠菊,或是其他不認識的,也都大大方方活著,儘管寒風淒冷還有許多枯木頭欺壓著,仍努力地向四面八方蔓生,融入了這片樹林之中。
這一方樹林草叢紛亂交錯,在廢棄的碉堡旁生根繁殖著,充滿生意,有的是興盛奮發的聲勢,有的是蟄伏待發的潛力。我貪戀這些景物的豐厚繁茂,野趣十足。我也忘不了「春寒料峭」的日子來到這麼個海風呼嘯刺人肌骨的海岸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