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花落之夜半無眠私語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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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想,那些未及發芽的夢,還有風一吹便散落滿地的故事,或都是我天真妄為下編撰出來唬人的情節也不定。年代太久,熬不住幾個春夏秋冬就顯斑駁,更何況三別五載?
你曾說過在殘酷的環境之前,人挺容易拿自我催眠來鞏固脆弱的心性,愈自卑其人格特質就愈容易走偏?你說的沒錯,那些年幾近病態的迷戀,讓我幾乎毀盡了眼下的一切。
那些原本屬於我的小幸運小幸福,漸漸地在我尋常日誌裡散逸流失。漸漸地,我看不到周遭同事友人抱憾無奈的眼神,看不到母親的白髮與皺紋,看不到啟民學長亦步亦趨地寬容對待和無言的委屈……
我迷失了,迷失在五花八門難以觸摸辨識的kimo網域,眼看著再一步差池就要墮落十里深淵了。就在這刻,身體的病痛猶如自然反撲,讓一切有了大挪移般的扭轉。
原本在糜爛中搖搖欲墜的心性,忽忽照見自己的肩頭尚有沉重的責任未了。於是力圖振作加上公司呂副總的幫忙,我方如大病初癒的犬獸,漸漸淡忘那摔落崖谷的悲涼。
帶著顆重生的靈魂和腦袋,接受精神障礙科指任醫師診治,直到克服搭飛機公車、克服面對生人高樓密室的恐懼,一路飄洋過海來到內地這塊做夢也沒想過要落腳生根的城市,夜上海附近的崑山廠區,我目前的工作職場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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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在的,今天會走到這樣的結果我其實對你蠻感激的。當年選擇為下一次見面留下伏筆,使雙方心目中永存美好畫面這樣的結局,可謂「天作之合」再環保不過。
我並非完美主義,也無所謂的感情潔癖人生劇場的走向,泰半是命運在操控主導時居多向左向右←→沒有誰願不願?好不好?的問題。三叉路、四線道、紅綠燈口常攪得人眼力疲乏,我後來也忘了自己是否等過你……
但我想,你即使聽過身後的腳步聲。熟悉之餘,也極少想回頭拉我一把的,對吧?畢竟你已經把時間,像沙子一樣全撒開撒散了。能兜回到我手上的本就稀罕。
沒錯我是恨過你,談不恨,太假了。那絕對有違我的坦白原則。也幸好那『恨』的念頭一閃即逝!如流星重重劃了一道弧線後,眨眼翻落海平面,轉瞬消失無蹤。
我連淌淚悼念的時間也無,更甭提有很深的痛苦了。
一直慶幸這點「未有肉體承歡就萌生不了多少所謂的憾恨。」這麼多年來,你在感情的風雨巷裡穿穿入入,深刻的感想也該足夠鑿寫成厚厚一本論文或劇本了吧?
你莫怪我突然興起這份尖酸刻薄,窗外面正值細雨紛扉。你也知我的筆一到這時節,便習於委身窺闃探幽的靈,在曲徑處盤桓環繞馬不停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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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去前那年,肯定你是對我十分失望的吧?所以才會在那麼巧妙的時間點上,將目標轉移。至今,若干年頭過去了,我依稀還記得你站在嵐霧縹緲的山頭,豪情萬丈地許諾,甚且誠意十足地清了清嗓門「為誰朗頌成串情詩後」的澎湃激昂」……
別緒中猶有熱戀燒灼的味道,只差一點,便險將我的嫉妒之火引燃了。所幸倔強及時挽救了難堪的局面,否則兩個莫知源由來龍的女人,豈非要大打出手不可?
跟你相仿的,我也痛恨過這種與生獨俱的靈敏,一若鷹隼。唯有高高飛離地平面後,才有機會將自己卓然的視覺與嗅蕾,全部彰顯出來。若干年頭過去了,我只把你的故事像小說像散文小品那樣翻譯著,偶爾碰到認識你的人,毫無芥蒂嫌隙地說了個口沫橫飛,我也能雲淡風清地笑了個不痛不癢。
甚至把那些口水唾液,再加油添醋地捏弄幾個綺情短篇,寄給xx週刊orxx雜誌,藉此換取零頭稿費,進駐枕邊書口袋書、羅曼史作家行列。
最近我常想,某天或許用這些文字利頭,酬謝你以及你的前密友現任密友,吃個飯喝杯咖啡聊個是非什麼的。一想起這樣邪門荒謬怪誕的計畫,就不覺莞爾繼之仰天大笑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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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你知道的,這些小奸小惡通常我只是隨口提提便算,不會真履行地。當年和你一樣那些才華放兩邊色藝擺中間的兄弟哥們,應該為你擺桌洗塵大宴慶祝才對吧?
說真格的,頭一遭發現背後那樣的你在通化夜市,你趿著雙拖鞋橫條紋垮褲梳著龐克,叼根煙左右各繞兩名火辣女子傍隨嘻哈而過,我站在你面前,你冷漠地連正眼也沒空瞧瞧。
更誇張地,你把一切台客俗蠟活術語全用上派絕了。我呆立原位,等清醒回神,你們早已呼嘯而過……甩甩頭,想甩開令我暈眩難過的幻覺,耳朵卻聽見你與他們的對話。
「誰啊?有嬤?喀。那個妞是我馬子?」
「有沒搞錯,你們要蝦要神經回你們家去別老往我身上扯──」「瞧。要身高沒身高要三圍沒三圍,要姿色沒姿色,那樣平凡的妞會是我的菜,有沒搞錯?」
(你旁若無人地數落,眼神恍惚、語調鄙夷,大概灌了不少黃湯小米酒。人家說酒醉見真話,看來過去,真的是我想太多了。)
「咦。老大。但是上上上個月不是還有人看見你和她手牽手逛大街、吃小吃欣賞路邊電影咩?」跟在旁邊喊你老大的那名男孩,狐疑滿臉地問著
噗。你突突又咳出一大串血盆大口,猛然一張我這才發現,你嘴裡嚼的原來是檳榔不是口香糖──
嘖嘖。當下換我目瞪口獃了。才幾個月沒見,整個世界彷彿倒了過來。眼前那人究竟怎麼了,會成這付德性?年輕時自奉屌到不行、左右逢源的伍迪艾倫或李查吉爾?正辣騷嬈看是要瓜子松果肉干,還南北貨隨招隨來,是醬子的嗎?
(哼!去、去你的。千萬別告訴人我曾經認識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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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了那個錯的時間不對的你,我流浪過許多城市。像蒲公英被風推著一樣,飛過好多地方,最後甚至不惜遠渡重洋。你知道的那對我而言,是很不容易的選擇。
我曾夢想過站在破落的船桅上,魯濱遜一樣到處漂流;曾夢想過變成魚浮潛到海底,將海中那詭異世界看個夠本。因為知道自己懼高成病,離開祖國簡直舉步維艱。
沒想到我還是被架上去了。我沒膽回頭,擠不出眼淚,只是頻頻發抖。儘管場外送行的除了母親,和她那雙鎮日在東山土地上操持的劃繭成田的手、滿臉被南國陽光催化的鬆馳皺紋,餘的全部都是陌生人。
但我還是怕,怕得臉色轉白怕得無以思想……
桃園中正國際機場候機室內,母親一直拉著我的手欲言又止。這讓我極不忍心,我一直等著她的挽留。只要她開口,我就不上飛機了。但母親好像成了啞子只是很不放心地看著一旁,那個啟民學長派來的司機益哥,一臉緘默肅靜,如同法官審犯人般朝人家四下打量。
『啟民咧?為什麼不是啟民來接妳去?」
「……」
「他不是答應我一步都不會離開?』我看準了母親的焦慮,在她心目中好像全世界的男人排排列隊起來站在她跟前,其滿意度也還不及這個準女婿的萬分之一。
從許多年前,我和呂啟民都還是中學生年紀,母親即已不厭其煩地在兩家人面前,毫不避諱地誇耀啟民哥是如何如何大氣大方、善解古意兼有禮的孩子。
『倘使妳日後能找到這款人嫁,那我和妳ㄚ爸絕無二話,閉眼也能瞑目了......』只可惜我一直沒能遂伊願。
患有重度腦神經衰弱症的母親,總是開了這壺便提那壺,讓人在無預警狀況下尷尬備極。
『媽。人家學長不是天天都有空啦!又不是7-11……』我睨了睨正忙著劃位和例行關口檢查的益哥,很不自在地扳動嘴角歉然賠笑。他打老遠從深圳來,母親卻當人家空氣一樣。
「──歐巴桑──」他好像也注意到了,自顧解嘲起來。
「我這種歹看面是父母生成的,不過我心肝真善良捏。妳儘管放心,阮呂總有交待,要好好保護小姐到上海,若有什麼閃失阮老大仔剝我的皮都會喔──」
草根性濃厚的腔調,加上一口半純正閩南腔,讓一旁的我都差點忍俊不住。
母親擔憂的面容也稍稍有了緩和。
『按呢生哦──按捏都萬事拜託你阿捏──』母親忽地拉起他的手,兩天來如梗在喉的芥蒂儼然悉數消除,這會兒倒像自家兒子般全無顧忌了。
『伊細漢身體兜無好,乎人足操煩ㄟ啦……』(指著我)
「厚,系喔。甭跟我客氣啦!歐巴桑。人家阮呂總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張小姐交給我,做里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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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從登機到轉機,能安然渡過煎熬的幾個小時而後毫髮無損地降落,我自己除一逕歸功給佛祖菩薩的庇佑,當然母親對我的愛與祝禱,是絕對絕對不容漠視的力量……
但初抵上海土地的那刻,我仍有如歷劫重生的傷鴿,頂著頭新燙染不久的蓬鬆亂髮、幾近泛紫的一雙唇片直捷撲到學長懷裡。「她很勇敢喔!我看她一直發抖連話都講不全了……」貼身保鑣般寸步不離護送我的益哥豎著拇指,滔滔跟學長轉述。
「我也不知道怎麼幫她耶,就拿毯子團團給她綑住。黃昏時勉強吃了些餐點,也全吐了出來。厚,還好有機上醫護人員幫忙,否則……夭壽耶嚇死人嘍……」
一哥猛拍胸脯,好像剛經歷過二次大戰生死交關。
「他們還問我,她是不是生過什麼病啊怎會這樣?厚。我就跟他們講,她就是有嚴重懼高症咩哪有啥病?厚,害我以為飛機要迫降了,驚死我嘍……」
一哥逕在那嘰哩瓜拉口沫橫飛,我忙忙給他感激非常的一眼。學長也空過一隻手臂環肩給他一抱,重重嘉許。
「路力啦兄弟,辛苦你啦。改日再找人招待你去夜店洗洗塵、收收驚厚──」學長忽然也搞笑起來。又轉頭攏攏我的髮。
「好了沒事了,咱回家去……」幾乎是半抱地將我塞進車內。這個高中時期就替我收拾過無數爛攤子(包括咬破唇也想不出要怎麼答算的數學作業、包括暑假後要繳交的商設作品及不小心給人拿去買電影票吃掉花掉的註冊費……等等)
也莫知什麼樣的魔力驅使,總是一句:「沒事了」「安啦,我們回家」便讓人聽著好安心,一顆心馬上妥妥貼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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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冥冥之中,他即是佛祖替我安排的好岸吧!只因我這七月半鴨子不知死活的硬脾氣,屢屢走岔意念,如同孫頑猴般難以收服,遂讓彼此徒徒兜了幾大圈子,平白浪費枉丟了幾多氣力腳程,而後方對了路覺了悟也認了命,終找到此生錯身千遍亦未言悔的真命天子。
只要不登機,我的憂鬱便暫時忘了興風作浪的癢;而另一樁幸運則是因著忙錄接下來的副業,和安撫當前工作瓶頸已鮮少有機會想到你,想那些年在網路框框內捕風捉影,乃至一碰觸便泛酸泛苦鑽牛角尖的回憶。
或許在心底深處真的願意相信,人不可能因一朝一夕墮落而變得言語乏味面目可憎。在許許多多藉口理由背後,一定潛匿著肉眼不易分辨挖掘的真性情。
不管離去多久,始終選擇相信相信人相信自己,再怎樣背離燃光的灰色地層,都可能照見曇花迸現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