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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永和

發布日期:
作者: 丘愛霖。
點閱率:1,693

 我六歲搬來,在此住了三十多年,是個道地的「老永和」。
家的地址,原是永和鎮豫溪街某巷,幾番改制,現在成了永和區中正路的一部份。很難想像寸土寸金的永和,還保有如此古舊的社區。左右連排的二層樓房,大門面對面,中間夾條小徑,四十幾戶人家,毗鄰而居,誰不小心放個響屁,得擔心隔牆有耳。路極窄,郵差送信,把機車停在巷子口,步行進入。這個地方沒有門鈴,因為不需要,誰家有掛號信,那個小孩放學,有人添置新的家具,或正在蹺二郎腿,頭一伸,一目了然。
有人說,房子的前身是雞寮,也有人說從前是眷村。前陣子,建商動了歪腦筋,繪聲繪影說,老宅建於日據時代,屋頂的日式黑瓦片可為證。這麼老舊的危樓,地震搖幾下,肯定應聲而倒,應當馬上改建!沒人相信建商的鬼話。房子要倒,早就倒了,不會現在才倒,以後的事,那就以後再說吧!
這裡的人,總是這樣順天知命、隨遇而安。左鄰陳家,三代同堂,一戶八口,擠在這二十坪不到屋子裡。擠是擠,人多熱鬧些。於是,一間屋住八個人挺好。右舍李奶奶是獨居老人,奶奶說一個人住耳根清淨。於是,一人住也不賴。
永和的路,素以複雜聞名,這裡更像桃花源一樣難找。初訪的友人,不論是依地圖還是GPS導航系統,全都鬼打牆似亂轉。好不容易走進來,見到一大片矮牆磚房,小貓老狗,當街橫臥,還以為自己真到了永遠和平的桃花源。我向來樸素,誰也想不到,我家的小院子,居然綠意盎然、花木扶疏,門口還有兩株桂花迎賓。這種地方住久了,不樂活也難。
有朋自遠方來,一杯普洱,一爐沈香,紅豆餅一枚,白頭宮女話當年。
當年,每天清早,我總是從黑甜夢鄉中,緩緩,緩緩,龜速地醒來。先是遠方若有若無的雞啼,緊接著,是送報紙的腳踏車聲,養樂多媽媽的機車聲,待推著木條小車,搖著銅鈴的「醬鹹阿桑」進來,我差不多醒了八成,拿著自家的醬油小碟,向「醬鹹阿桑」買一方豆腐乳佐饅頭。
起先我稱她為「醬菜阿桑」,阿桑糾正我,她是「醬鹹阿桑」,不是「醬菜阿桑」。她說醬菜,只有菜脯、榨菜、梅干菜等漬物。而醬鹹,是吃糜配鹹之物,除了醬菜,還包含了肉鬆、皮蛋、豆枝、麵筋等小菜。
我問她:「為什麼麵筋,台語唸作米ㄊㄧ?」
她說:「ㄊㄧ,就是彈性,黏ㄊㄧㄊㄧ。」
我一直想不通「筋」和「ㄊㄧ」的關係,直到某日,看到罐頭上「麵黐」二字,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ㄊㄧ」是「黐」,不是「筋」,黏ㄊㄧㄊㄧ,竟是黏黐黐!再鑽牛角尖一點,「筋」現代化的說法,叫做麩質(gluten),麵筋翻譯成英文,煞變作fried gluten。語文的東西,本來一直在演化,像「小老婆」,後來變做「二奶」,現在又叫做「小三」,不要緊,叫什麼都同款,好吃就好。
當年,小朋友在學校講台語要罰錢,一字一元,非常可怕。老師雖然明令禁止「講方言」,小朋友們私底下學習台語的管道,卻非常多元。有人看歌仔戲,有人看布袋戲,我則模仿華視〈農友信箱〉的主持人講話。弟弟小我六歲,他師從吳樂天,由〈廖添丁傳奇〉中學台語,所以他的台語,俗又有力,不像我的閩南話,似古漢文般典雅。
當年,我唯一的「鄉土教材」,是〈軍人之友〉印行的農民曆,什麼節氣該播什麼種,有什麼漁撈,我都看得仔仔細細。封底的食物相剋表,更被我奉為圭臬,白飯剋守宮屎,解藥綠豆汁;田螺剋麵線,解藥地漿水,背得比課文還爛熟。 
當年,我常在各種叫賣聲中午睡,第一個出現的小販,總是「賣竹竿的」。我注意他很久,卻從沒看見他賣出一根竹竿,掃把銷路倒是不錯,應該叫他「賣掃把的」。
「賣竹竿的」現在仍騎著三輪車,大街小巷,穿梭叫賣,不過他現在不賣竹竿,而賣衛生紙。五包一串的平版衛生紙,別人要價五十元,我只要四十,因為我叫他「賣竹竿的」。媽媽說,「竹竿牌」衛生紙來路不明,八成含了螢光劑。我回嘴道:「妳小時候用『竹片牌』衛生紙都沒事,區區螢光劑,何足掛齒。」媽媽亦不再多言,她懂得我的執拗,就算冒著生命的危險,我就是要用「竹竿牌」衛生紙,我的愚忠,她很明白。
接著是「烤地瓜的」。「烤地瓜的」貌似老農,頭戴斗笠,腳踩木屐,手上拿著一支旋轉竹筒,嗄嗄作響。「烤地瓜的」強調,地瓜是他自己種的,保證不施農藥,連皮吃才有營養,讚!他用舊報紙襯著地瓜,燒燙燙地送到我手中。當年,烤地瓜、油條、芒果乾都用舊報紙包裝,我吃了一肚子的油墨,仍然壯的跟牛一樣,農民曆上說我八字重,果然神準。
接著登場的有:賣ㄅㄚˇㄅㄨ的,收舊報紙的,賣豆花粉圓的,賣肉丸、油粿、蚵仔麵線、臭豆腐的。晚飯過後,電視播放〈楚留香〉的時段,只有汽笛嗶嗶響-「賣麵茶的」。半夜叫賣,有兩組人馬,一位是「燒肉粽」,一位是「包子饅頭」(音ㄅㄠˇ-ㄗ-ㄇㄢ-ㄊㄡ),不分藍綠,兩人都是我的最愛。
這些古物,仍舊川流不息地送來,只不過送貨的變成宅急貓先生。我冰箱裡的包子、饅頭、竹塹餅,貢糖、高粱、一條根,全是網購來的古早物。懷舊之美,不是因為「舊」,而是因為「懷」,等待包裹的時刻,總讓我思念起「當年」。
永和,和新店溪及中正橋脫不了關係。中正橋建於日據時代,彼當時叫做川端橋,現在名列台灣十大危橋之一。我對中正橋的記憶,起於行人道上的崗哨亭,崗哨亭酷似當年的「公車票亭」,內有持槍軍人站崗,肅殺之氣,讓我隱隱不安,若遇交接,不知何故,小腦袋瓜裡自動浮出了「戒嚴」兩字。
那時出入永和,過中正橋要收五元「過橋費」,收費小姐視力一流,車才到收費站,零錢早已備妥,收費過程不到三秒鐘,比ETC系統還有效率。幼時聽說,古人走山路,如果遇到開路,或是種樹的人,都要留下「買路財」,如果不給,就會沒命。我以為士兵的作用,就是把不繳過橋費的人給「斃了」!如今我仍想不通,軍人站崗,用意何在?難道是怕叛軍從永和殺到總統府?  
想不通,就給他想不通吧!反正,我那個年代,怪事特別多,就連小朋友的想法,也常古怪得離譜。就拿中正橋來說,小學遠足,全班步行到對岸的青年公園,行經中正橋時,沒有任何小朋友敢往橋下看,不是因為懼高症,而是擔心「萬一看到人頭怎麼辦?」
當年,史上最驚悚電視節目〈法網〉,晚上九點開播,每當節目的前奏一放,我的神經就開始緊繃。主持人是一個陰沈的歐吉桑,站在一張超大蜘蛛網前,忠實地解說案情。遠足前一天,節目裡居然秀出一個頭顱要大家指認。我躲在被窩裡發抖,雙眼卻死盯著螢幕不放。主持人說,江子翠分屍案,人頭在中正橋下發現。我的媽啊-中、正、橋!
遠足那天,一路上看到什麼破爛箱子,我都覺得很可疑,看仔細點,和裝屍體的箱子一模一樣,連忙報告:「老師,有分屍案!」
當年,除了這種「八號分機」、「犯罪實錄」的節目外,連續劇也多有驚悚的畫面。最讓我嚇破膽的,是三台聯播的〈寒流〉。每當節目中說:「滔滔赤禍、滾滾寒流」時,我差不多快要昏倒,接下來:「那裡,有很多酷刑~」我已經口吐白沫、不支倒地了。
漫長得像永生的童年,愉快地度日如年,後來時間加速,日子越過越快,我站在原地,穿越時光隧道,用書寫,頂住遺忘,記一段老永和的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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