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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你在那邊好嗎﹖──寫在四弟華洲往生八週年忌前夕

發布日期:
作者: 葉華鏞。
點閱率:732

老四:好久好久沒有您的訊息了,真的很掛念,不知道你在那邊好嗎?
前些年,常在夜晚還會見到你,你像化身菩薩似的,有小學的你、有當兵的你,還有你當國會聯絡人奔波議場的身影,不管你什麼身分和我相見,總是笑容滿面,正是我心目中最真實的「四弟」。
不過,這些年老見不到你,媽媽說你到極樂世界逍遙自在遨遊去了,應該不會回來了,但是我真想知道你在「那邊」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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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三哥幸運取得「財團法人鄧麗君文教基金會」的授權,和郵局合作發行了鄧麗君小姐的紀念郵冊,在舉辦相關活動中,也因此增加了上金山「筠園」的機會。
「筠園」距離咱家族墓園很近,大約三百公尺之譜,我當然利用空檔時間繞個左彎去看外公、外婆、爸爸、大哥、五弟妹和你。
在咱家八個兄弟當中,我倆年齡最近、排行卡在中間,所以當年家中貧困的境遇都有經歷過,感受也深。
你住院期間,每晚由咱兄弟配合弟妹輪流陪伴看護,你說輪到我陪伴的那晚,你總特別興奮,因為咱倆的「革命感情」不同,共同經歷的事也多,總有聊不完的話題。
你問我:小時候你打架,我回家替你受冤擋排頭,我可曾恨過你?
你問我:在屏東糖廠大門口,咱兄弟聯手大幹那一場架,我可曾後悔過?
你問我:初三那年搭火車「跑票」的錢,到現在付了沒?
我也問你:當年寒夜的那一巴掌,你可曾記恨?
我也問你:我從枯枝上摔落河床而昏迷不醒時,你哭了多久?心裡怕不怕?
我更問你:如果時光倒流,你還會執意投身軍旅嗎?
咀嚼回憶之後,總看到你神采奕奕,不論是迴光返照或真是病有起色,我倆堅信那些夜晚是咱倆長大後最快慰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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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你在那邊好嗎?還跟人打過架嗎?
前年,我捐了一些圖書給母校正義國小,所以校慶時應邀回母校,當時也去探望咱們的老家。
那間土确厝已不見了,外公外婆住的翹尾屋也破蔽不堪。我在屋後濃密的木麻黃樹下乘涼,總覺得有個小勇士在我面前展威風,彷彿正是你當年打架勝利的英姿。
你小時候愛打抱不平,看不慣的就以拳頭解決,而且幾無敗戰紀錄。
有一回,你還在外頭享受勝利成果的光采,而對方家長已帶著傷痕滿面的孩子告上門來了。村子裡的長輩很少認識你,但卻都知道我的名字,所以都指名說是被我打的。
老爸為了消對方的氣,不由分說就抓著我狠狠給了一頓「竹筍炒肉絲」,我很冤,也哭的很傷心,但是一句話也沒吭,倒是老媽知道打錯人了,趕快出面救了我。
等到你洋洋得意返家時,老爸的氣已消,而對方也不在現場,所以你僥倖逃過了一劫。
不過,後來你可沒那麼幸運了,因為老媽都會明察秋毫後,再帶你向對方登門道歉,回家再給一頓排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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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寧頭炮戰後,外公花了幾年功夫,在對門岩壁上開鑿防空洞,這件事被不少鄰居譏笑是現代版的「愚公移山」,但是防空洞鑿好後,每遇炮擊,這些鄰居總是最先進洞避難,而外公外婆從不以為忤,尤其「823砲戰」期間,一座小防空洞足足住了十餘戶人家。
「823」之後接著「單打雙不打」,為安全起見,老媽責令要我倆天天陪外公外婆在防空洞內睡覺。尤其是單號,大約在傍晚吃過晚飯後就得進洞,讀書做功課一概在洞內如豆的燈下解決。
唸小學六年級的某一「單號」夜,小徑金中戲院演的「京都春夢」(邵氏出品,主角為李麗華、嚴俊),是最後一天。我從小愛看電影,不論是武俠、古裝黃梅調或是歷史劇,我一概不放過。那一夜,我和你打商量,不准做「抓耙仔」,你說「絕對不會」,所以我就偷溜到小徑看電影。
在戲院內看的正興頭,突然一顆砲彈落在戲院的十排左右,當場死傷不少人。一時間驚慌的觀眾哭叫、吶喊,紛向正門及側門奔逃。坐在前五排的我,根本擠不過大人,急中生智地從氣窗爬出,然後一口氣狂奔回防空洞,你看我驚慌未定,氣喘吁吁,陪著我驚嚇一夜。
幾天過去了,原以為沒事了,那知有天放學回來,被老爸叫去詰問「那晚到那兒去了?」事跡敗露的結果被狠賞了一頓「炖大排」,手腳全被打瘀傷,那是記憶中被老爸打的最慘的一次。
那晚,全身疼痛難以入睡,外公拿了「擦勞滅」幫我推拿,我哭著怪你不夠意思出賣我,你也哭著喊冤,表示兄弟相挺,他絕對沒有打小報告。
後來,從老媽的口中得知,是那晚讓我免票入場的唐叔叔(父親軍中同袍)說的。真相大白後,我向你道歉,你說沒關係,但是要我給你50顆彈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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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你在那邊好嗎?你左頰的瘀青還在嗎?
當大哥、二哥相繼入伍後,上山砍柴、撿豬菜的工作就落在咱老三、老四的身上了。
你還記得我唸小六那年冬天的某天下午,放學後得知靠近尚義醫院某菜園正在收成山東大白菜,咱兄弟提兩個菜籃冒寒前往撿拾剩餘的菜葉。那天撿滿了兩菜籃,還用草繩綁了兩大捆。我提議讓你在菜圃旁等,我先挑兩籃回家,再用空籃回來挑捆綁好的;你執意不肯,說又冷又黑你會怕,那我提議你挑我等,結果你挑到一半挑不動,竟坐在路旁哭。我苦等半天不著,也就拎著捆綁的慢慢走回家。在又飢又寒又黑的途中,我氣不過,朝你稚嫩的左頰給了一巴掌,你摀著臉哇哇大哭了一場。
回到家,媽媽發現你的左頰瘀青了一塊,你真夠義氣,沒說是我打的,還瞎說是不小心撞到扁擔的。那一晚,在洞內我用外公的擦勞滅給你搽擦瘀塊,心痛地哭了起來。
從那天以後,我每次見到你,甚而你入殮時,都會不經意地注視你的左頰。老四,你嘴巴說不痛,可我心痛了四十多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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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你在那邊好嗎?
你那頭煮飯是燒瓦斯的,還是燒木柴的?
第一次接下砍柴的任務,是在小學畢業的那年暑假。記得那天晴空萬里,我倆帶著竹竿鐵、鐮刀和麻繩,惶惶然地出門執行任務。
咱倆體型小,力道又不足,枯枝太高勾不著,枯枝太粗勾不斷,所以直到中午猶勾不到幾根乾柴。
我們在深山中沿著乾涸的河床尋找,突然如獲至寶地發現一株乾枯的木麻黃。在勾不著的情況下,我配帶鐮刀迅速地爬上枝樹斫砍,結果枯樹突然斷裂,我從樹上直接摔落十餘米深的軟沙河床上,當場昏迷了過去。
我不知昏迷多久,只知道醒來時,見你猛搖著我大哭,涕泗縱橫,好不傷心。而看我甦醒過來,你立刻破涕為笑。我問你我昏迷多久,你回答說:「好久好久,我以為你死了,我叫救命,可是附近又沒半個人,把我嚇死了!」
在又飢、又熱、又渴的驕陽下,我們合力處理了那株枯樹,然後綑綁挑回家。咱倆怕爸媽擔心難過,相約共守秘密,所以家人從不知道我那段摔落昏迷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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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你在那邊好嗎?有冰棒吃嗎?還記得屏東糖廠好吃的冰棒嗎?
2008年夏天,我為了葉氏宗親的事而到屏東拜訪時任屏東市長的葉壽山。
那天下午,我循址找到了屏東市公所,赫然發現公所的新址已搬遷到昔日的屏東糖廠內(台糖街)。
辭別葉市長後,我特地到老糖廠蹓躂一番。
民國57年(1968)舉家遷台時,咱倆就是與外公、外婆、三舅暫住在屏東糖廠正對面的建國路,也就是屏東高工的正對面。那年我唸明正初中三年級,你唸公正國中一年級。每逢週六、日,咱倆一定會到糖廠內的椰子樹下讀書,倦了或渴了就拿辛苦存下來的零用錢買冰棒吃。糖廠自製的冰棒便宜、料實又好吃,有圓棍的、有長方形的,每支價錢從2毛到5毛不等。我愛吃鳳梨的,你愛吃芭樂的,咱倆就分著吃,享受著最難忘的清涼時光。
糖廠的販賣部還保留著,那天我一口氣買了四只冰棒,鳳梨、芭樂各兩只。我坐在昔日咱倆常坐的那棵大王椰樹下,細細的品嚐,深深地回味,「回」當年咱倆在此共享的清涼「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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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你在那邊好嗎?
你國一的功課很棒,總是名列前茅。考試時,坐在你右後方的同學老要你給他看答案,你嫉惡如仇的耿直性格,豈肯與之同流?而拒絕的結果就是換來「挾恨報仇」。
某一個週六中午,我放學回家途經糖廠門口,忽然發現你正被兩位學生圍攻著。不由分說,我立刻衝過去加入戰局,二對二的結果把對方打傷、打跑,對手二人的上衣被撕爛,連書包也稀巴爛,咱兄弟二人毫髮無傷地回家吃午飯。
其中一人就是要你作弊的同學;另一人戴眼鏡,穿著「明正」的制服,但是不認識。
黃昏,咱倆從高工圖書館看書回來,一進門就瞧見三舅怒氣沖沖地站在庭院中,一陣興師問罪之後,才知道大水沖倒龍王廟,「代誌大條」了。當天被咱倆打傷的,正是「準大舅媽」(當時大舅已和大舅媽訂婚了)的姊姊和哥哥的孩子,他倆是表兄弟。
勝利也是要付出代價的,那一場架換來兩小時的罰跪,直到外婆說情才起來。
不過,從那次以後,我和你都沒再打過架。
在病榻上你問我可曾後悔打過那場架?我的答案是「永不後悔」,只能說運氣不好,誤打誤撞,打到自家親戚了。不過下回再碰上自己兄弟被別人欺負時,我還是會義無反顧再幹一場的,畢竟「打虎還得親兄弟」,不是嗎?
咱們打完架,被處罰、責罵之後,你一定認為事情到此為止,是嗎?其實還有驚悚的連續劇。
隔兩天,週一朝會留班自修時,突然有一位戴眼鏡的同學,手持童軍刀從班級後門衝進來,立刻被坐後方的高個子同學發現,大叫「眼鏡仔,你要幹什麼?」「我嘜殺那個坐靠窗第二排第一個的那個不晟囝仔。」「那個『金門仔』真古意,怎會惹著你?趕快去叫隔壁的『羅卡』(高個兒)來!」
隔壁班的「羅卡」來了,知道事情和我有關,向我問明原委後即指著眼鏡仔大罵:「眼鏡仔,你真的是『俗仔』,二對二打輸人家還敢動刀?我警告你:從今天起,你如果敢動金門仔一隻毛,恁爸就乎你死甲真歹看!」
從那天以後,縱使偶在路中相遇,也僅是怒目以視,從未再有任何挑釁行為。說實話,那段期間,我每天戰戰兢兢直到畢業。
老四,你知道「羅卡」為什麼挺我嗎?
那時候上課,每堂課老師都會檢查同學有沒有帶課本,如果違規,是會被罰站、罰抄寫或扣分的。這位老哥常常忘了帶應帶的課本。從他班上的後門轉過來,就是我班上的前門,他向我開口借課本總是有求必應,而且我做的筆記還讓他博得老師的讚賞,所以彼此建立了一份不言可喻的交情,只是直到當天,我才知道他是校園幫的「老大」。
當年,你因「耿直」而「賈禍」,而我卻因「小善」而「解危」。四十多年來,這件事給我的感觸很深,直接或間接影響了我日後「與人為善」的人生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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