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風的緣故》﹕洛夫的婚姻與家庭
《因為風的緣故﹕洛夫陳瓊芳伉儷金婚金門文學之旅專文系列之二》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日,洛夫與金門女子陳瓊芳的婚禮在台北「國軍英雄館」舉行。他倆之所以選定雙十節這個日子,沒有別的什麼原因,只是便於記憶。
這天英雄館樓上樓下有兩家結婚,而門外馬路上即將舉行閱兵大遊行,所以裡裡外外,一片熱鬧。由於洛夫在台北的人頭不算很熟,參加婚禮的賓客不多。一半是新娘那邊的親戚和學校老師,一半是洛夫的詩友和同事,包括覃子豪、紀弦、余光中、鄭愁予、張默、弦、辛鬱、商禽、張拓蕪、楚戈等。當時臺灣結婚的賀儀流行送現金,一般行情是每人台幣二十元,五十元算是最高的了。軍人出身的詩人都較窮,大多只能送十元的禮,有的乾脆送一束鮮花,有的則以勞務代替,如擔任司儀、招待或打雜等。弦充任介紹人,穿的西裝褲是臨時向新郎借的,新娘是啥模樣他直到婚禮這天才知道,所謂「介紹人」無非是盡朋友義務罷了。紀弦代表來賓致詞,講了些什麼,他事後全無印象。
只差十分鐘,婚禮就要開始,而新郎洛夫卻不見蹤影,害得司儀和伴郎四處尋找。此時街上的大遊行正在進行,洛夫擠在中華路的人群中看得出神,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終身大事!當急得滿頭大汗的伴郎抓住他的胳膊往外拽時,他還大聲嚷著:「再看一下!」
高大英俊的伴郎也大聲叫道:「再看一下,新娘就要跑了!」他們的新房設在成都路的一家賓館,不少詩友前往鬧洞房。羊令野一時興起,當場為新人作了一副嵌字聯。
上聯:洛夫無托往下壓
下聯:瓊芳不登向上迎
橫批:鞭長莫及
這副對聯以蘇聯政治家莫洛托夫與美國好萊塢明星瓊芳登為暗喻,十分生動傳神,一時傳為美談。
二十八年後,洛夫應《文訊》雜誌社約稿,為該社編輯出版的一本書《結婚照──三十位作家的婚姻故事》,提供了一張四吋大的黑白結婚照,並寫了《廿八寒暑,鶼鰈情深》一文。其中,提到:
於今想來,我們的結婚不免有點草率,遠不如其他朋友那麼鋪張熱鬧。只拍了這麼一張黑白照,家中牆上從來未懸掛過,結婚證書是絕對找不到了,而我的結婚戒子,結婚後不到一個禮拜便丟掉了,唯一剩下的只是廿八個寒暑的鶼鰈情深,和一個安詳和諧的家。
她的勤勞刻苦和我的淡泊守分,是構成我們和睦相處,兩無異心的主要因素。她對我日常生活的體貼照顧,容忍我如抽煙這類惡習,以及喜歡我的朋友,更使我感到她的恩情深重。她不會寫文章,也不見得能懂我的詩,但晚上當我進入書房,不是端上一盤水果,就是一杯熱茶,然後輕輕帶上房門,不讓孩子打擾我的寫作。我在西貢工作兩年期間,她白天忙於上課,回家後還得做家務、帶孩子,生活辛勞而清苦,瘦得只剩下四十多公斤。
一腔深情,真可謂溢於言表。
婚後,陳瓊芳在台北郊區平溪鄉鐵路旁租了一間簡樸的樓閣作為他們的新居。每逢周末,洛夫便搭小火車前往平溪與她相聚,星期一早晨留下兩天的歡愉和一包換洗的衣服,再搭車返台北上班,數年如一日,風雨無阻。這是一個礦區的小鎮,因交通不便,外來的遊客不多,但眾山環抱,碧樹連天,風景絕佳。黃昏時瓊芳常陪洛夫上街閒逛,順便帶點小菜回到小樓做晚餐。有時他倆在街邊買一包橘子,沿著長長的鐵軌散步,朝著前方冉冉下沉的落日走去,一面聊天,一面剝著橘子吃,還把橘子皮朝著對方的臉上扔,就這麼笑著鬧著一直漫步到另一個礦區青桐坑為止。有時半途遇雨,便撐開雨傘,相互共擁一個神祕而溫馨的小天地。兩人默默而行,及至被一聲噴嚏驚醒,才發現傘外一片幽黯岑寂,遠處小樓上的燈火正在呼喚他們回家。洛夫後來寫了一首小詩《共傘》,記錄了當時的心境:
共傘的日子
我們的笑聲就未曾濕過
沿著青桐坑的鐵軌
向礦區走去
一面剝著橘子吃
一面計算著
由冷雨過渡到噴嚏的速度
有時,洛夫也約一些台北的朋友來平溪度假。來的次數最多的是弦和葉維廉。一九六三年八月,女兒莫非周歲生日,洛夫特邀弦、楚戈、辛鬱、商禽,還有正在師大念博士的韓國詩人許世旭等下鄉來喝酒。午飯後,洛夫帶領眾人到附近山谷中一個人跡罕至的水潭裸泳。游累了,大家都 趴在沙灘上曬太陽,不料許世旭拿起照相機來拍照。開始詩人們面面相覷,有點猶豫不前。集體裸泳,已夠驚世駭俗,如果再攝入鏡頭,勢將授人以柄。但裸已裸了,還有什麼可顧慮的?於是彼此靠近,並摘水薑花葉子遮羞。隨著「口卡嚓」一聲,許世旭驚叫起來,原來當相機按下時,他還來不及用葉子蓋好。拍第二張照片時,似乎都豁出去了,一個個抬頭挺胸,十分坦然地擺出各種姿勢,只是都將雙腿夾得緊緊的。事後,在香港出版的《好望角》文學雜誌發表了期中一張照片,引起一片譁然,這就是轟動一時的「裸泳事件」。一九八五年九月,臺北版的《大人物》雜誌重新刊出了這幾張照片,還發表了一篇訪問記,讚揚詩人開風氣之先,為人所不敢為,又再一次轟動。
同年秋,瓊芳調到台北內湖國小任教,海軍總部為他們在內湖影劇五村配備了一間相當簡陋的房子,連抽水馬桶也沒有,前面是臥室兼書房,後面是廚房兼餐廳。他們安之若飴,物質生活雖然清苦,但精神生活卻相當豐富。除了不時接待詩人們外,洛夫常與瓊芳攜帶莫非、莫凡一雙兒女去內湖爬山。有時是洛夫一人上山去遊金龍禪寺,躺在岩石上看書聽蟬。像《金龍禪寺》、《隨雨聲入山而不見雨》等膾炙人口的好詩,就是那段時間寫出來的。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到一九六七年十一月,洛夫被派到越南西貢任軍事援越顧問團英文秘書。在這兩年中,全部的家務包括做飯、洗衣、帶孩子、照顧年老的岳母等,都落在陳瓊芳一人的肩上。她白天上課,晚上批改學生的作業,再搞家務,其辛勞程度可想而知。瓊芳的能幹是出了名的,任何困難到她這裡都迎刃而解。家中的電器、保險絲、馬桶等發生故障,她都能修理,而且喜歡為學校同事、鄰居朋友排憂解難。別人辦不通的事都找她,所以大家都稱他為「一一九」(臺灣警察局所設救急電話號碼)。陳瓊芳會做年糕、西點、酒釀,會釀水果酒,他做的油餅比店裡買的還好吃。她特別善於模仿,有創造力。館子裡的菜只要嚐過一次,便回家仿製,味道不輸於專業的水平。精明能幹的女人,一般都很刻薄小氣,但瓊芳卻善良純樸,待人誠懇。她非常好客,喜歡洛夫的朋友。寧願在家宴客忙得腰酸背痛,也不願上館子坐享其成。只要客人誇她一兩句,她連心肝都可以掏出來。
一九七三年,陳瓊芳調到台北市三興國校,他們再度遷居吳興街。吳興街底就是遊人如織的象山。每天早晨,上山運動的市民特別多,人聲嘈雜,很不安靜。因此,他們避開早晨和假日,經常在下午去爬山,每次都要看完落日才興盡回家。洛夫一如既往,不時帶著他的愛犬「莫達」,登山去尋找靈感。一九九一年獲得國家文藝獎的詩集《月光房子》,其中許多詩篇都得之於象山的靜思中。陳瓊芳也是在這一年的八月,從台北市三興國校正式辦理退休手續的。關於自己的丈夫,陳瓊芳在《詩人洛夫的側影》一文中,是這樣寫的:
和洛夫生活了數十年,我發現詩人是一種很矛盾的動物,他的詩、散文、評論雖然寫得很深刻委婉,可是他的性格卻很單純,也很爽朗,胸無城府,寬大為懷,除了大原則的事情外,從不與人計較。他常說:「我心裡經常是空的,不藏什麼東西,因此能容納很多東西。」初聽我不懂,後來看他寫作數十年不斷,而且越寫越精彩,就像一座挖掘不盡的礦,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空」才是他真正「充實」的原因。
接下來,陳瓊芳寫到洛夫對小動物的喜愛、洛夫的書房:洛夫一提到他的愛犬,便會眉飛色舞。他常對人說:「老了還沒有孫子,只好含飴弄犬了。」莫達既醜又饞,還有一種濃烈的體臭,可是這小傢伙善解人意,人見人愛。白天我去學校上課,家中只有這一人一獸、一老一少,相依為命了。洛夫挺喜歡小動物,各類小鳥、兔子、松鼠、金魚都飼養過,畫眉鳥不知養過多少隻,後來逃的逃,死的死,陽台上只剩下一堆空鳥籠。有一次他給畫眉洗澡,人在客廳看報,忽然聽到浴缸裡的水聲嘩嘩,跑去一看,只見他心愛的小鳥已浮屍水面。洛夫悲傷了一陣子,當晚便寫了一篇散文《畫眉之死》,拿到稿費又去買了一隻新鳥。有次他養了一隻怪鳥,美其名叫它「藍公子」,可是叫起來十分刺耳,吵得人日夜不安,我要拿去送人,洛夫不肯,等他有一天去南部訪問,我還是偷偷把「藍公子」送給一位學生。洛夫回來後只嘟著嘴巴生氣,幸好沒有釀成家庭糾紛。
洛夫的書房是一個禁地,因為除了四壁與地板上堆滿了書籍、雜誌、衣服之外,還擺了一張大床,工作累了便往床上一躺,冬天則多半躺在被子裡看書、抽煙,床單與被頭上經常不小心被煙蒂燒成一個個黑點。書籍雜亂,但亂中有序,最怕別人挪動,所以閒雜人等(當然不包括我這為他打掃房間的主婦在內)不得隨便進入書房。洛夫說:「書房是我製造夢和詩的工廠。」在他退休之前,通常都在晚上寫作,看完七點新聞後,便進入書房,開始他的魂遊太虛。房內右側牆上掛有一幅語出莊子的洛夫書法:「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睨於萬物」,好像表示書房中的空間只有他與天地往來,其他似乎都不存在。有時他專心在寫詩,吃飯時連叫數聲都不答理。有幾次他正低頭寫作,我端一杯熱茶或削好的梨放在書桌上,然後悄悄退出書房,他卻一直沒有發現,真氣人。洛夫身體健壯,精力尤旺盛,早年寫作很勤,一寫就是通宵,他的長詩《長恨歌》、《李白傳奇》,和後來四百多行的《血的再版》,都是在日以繼夜、一兩個通宵完成初稿的。洛夫寫作也有不順手的時候,有時為了一行詩坐立不安,繞著書房客廳徘徊遊走,等他坐近書桌時,我就知道他已抓到靈感了。
至於洛夫的個性,瓊芳是這樣介紹的:
湖南人都有騾子脾氣,洛夫也不例外,早年個性倔強剛烈,嫉惡如仇,看不慣的人連招呼也懶得打,所以經常得罪人。他曾說:「我一不經商,二不做官,幹嘛要迎合別人,委屈自己。」他的脾氣我已領教過了半輩子,有時難免吵架,有一次我氣哭了,五歲大的女兒過來安慰我說:「媽,你看吧,我早就對你說過不要嫁給詩人。」把我們兩人都逗笑了。年紀大了,洛夫的個性也變得溫和多了,遇事不再固執己見,只要不違背他的做人原則,許多事較易妥協,吃了虧,受了氣,說一聲「算啦」便煙消雲散了。他為自己訂的做人原則是:「同流而不合污」,「同流」是不孤癖,與人和睦相處,「不合污」則表示他獨特的個性,所以他永遠不能做官。剛才我說他不再固執己見,其實也不盡然,譬如抽煙,我屢次勸他戒掉,他似乎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絕不是他缺乏意志力,而是他根本就沒有這個動機。為了助他戒煙,我曾懸賞十萬台幣,不幸威脅利誘,他都不為所動。
瓊芳無奈,只好將洛夫趕到陽臺上去抽煙。洛夫的朋友也有類似的嗜好,類似的遭遇,晚餐後每家的陽台上只見煙頭的火光一閃一閃,於是「螢火蟲煙客」這個名詞便不脛而走。如此過了一年,瓊芳見洛夫不為所動,便把賞金提高到二十萬。洛夫從結婚的那一天起,就將家中財經交給瓊芳掌管,從不審核預算,也不查賬。除了薪水全部上繳之外,他所獲得的臺灣四大文學獎的獎金(包括「時報文學推薦獎」、「中山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國家文藝獎」)加起來已超過一百多萬,以及大量的版稅,都涓滴歸公,存入「家庫」,平時的稿費、評審費、演講費則歸個人自由使用,開始也像一般丈夫一樣東塞西藏,後經瓊芳發現,他乾脆存入銀行,也就公開化了,聽到妻子提高賞金,算算私房錢已所剩無幾,不免有點心癢,但仍未採取積極行動。蹉跎日久,瓊芳已漸漸失去耐性,有一天突然宣布賞金減半,降回十萬,愛戒不戒,如再拖延下去,將來賞金全部取消。就在這關鍵時刻(一九九三年三月,洛夫與張默、管管、向明、葉維廉、梅新五位詩人應邀參加了「臺灣現代詩人旅美巡迴朗誦」。第一站到聖地牙哥加州大學,住在葉維廉教授家中。葉夫人接待熱忱而細心,但她最怕煙味,絕對不許在室內抽煙,要抽煙就必須到後院去,即使雨天、晚上也不能破這個例。
在美國,加州禁煙最嚴。他們所到之處,每當掏出香煙想抽一兩口時,一抬頭便見到禁煙的標誌,只好將煙癮壓下去。如此折磨多日,洛夫唯一的希望,是早點結束此行,回到他那可以自由吞雲吐霧的陽台上去。一位醫生朋友見狀,建議洛夫戒煙,並為之代購了一種含有尼古丁的戒煙貼片。洛夫遵照醫生的囑咐貼了三天,居然一口未抽,藥力加上意志力,就這樣把煙戒了。在妻子瓊芳的賞金尚未取消之前,洛夫的銀行私房賬戶多了一筆額外收入。
其後數年,洛夫常去中國大陸開會,每去一次都要接受一次考驗,因大陸作家不少是癮君子,抽煙時總是不斷地遞煙給他,幸好洛夫能把持定力,從未破戒。
根據多年的交往與見聞,筆者以為,在臺灣和海外作家的文化圈裡,洛夫與陳瓊芳是最恩愛、也最受人們尊重的一對夫妻;在一九九六年移民加拿大、定居溫哥華後,他們的家也成為文人和華裔們最喜歡相聚的地方。
他們的長女莫非,淡江大學法文系畢業,曾留學法國,現供職於台北國際會議中心;次子莫凡,國立藝專戲劇系畢業,走的是流行音樂的路子,曾參與「凡人二重唱」,在臺灣紅極一時,兩度獲得金曲獎,現任一家唱片公司的製作經理。二人皆已成家,且有了下一代。「唯一的遺憾」是沒有一個繼承他的文學事業。一九九一年十月,洛夫寫了一首詩《給瓊芳》,以紀念他們結婚三十周年:
你兜著一裙子的鮮花從樹林中悄悄走來
是準備去赴春天的約會?
我則面如敗葉,髮若秋草
唯年輪仍緊繞著你不停地旋轉
一如往昔,安靜地守著歲月的成熟
的確我已感知
愛的果實,無聲而甜美
這首詩,道出了洛夫對瓊芳的情愛與感激,每一行詩的第一個字連在一起,正是他對瓊芳不止一次地講過以後還將不斷重複的一句話:「你是我唯一的愛。」這首詩,在一九九三年二月由爾雅出版社出版的洛夫實驗性之新形式詩集《隱題詩》中,做了該書的題詞兼獻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