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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記憶「落番」情

發布日期:
作者: 吳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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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個人都有童年記憶。那天受唐振瑜導演之邀,觀賞其花一年餘執導劇情紀錄片「落番」,描述早期眾多金門人生活不易,而選擇離鄉背井,前進南洋做為「出洋客」,在兩地擺盪、穿梭、掙扎、奮鬥;或有成功輝煌、衣錦還鄉,在故鄉土地上中西合璧洋樓,是出洋客思念故土的表現,也是光耀門楣象徵;或有落魄異鄉,獨留老母妻兒倚門望歸的酸楚與期盼,繾綣糾葛交熾感人的情節,影片裏不論是故鄉熟悉的土地,還是熱帶海風的氣息,都一絲絲引領我在歲月回憶裏漂移,因為童年的一抹記憶,就是在「落番」裏。
其實我不是那樣喜歡童年的記憶,總覺得漂泊不定,心彷彿都是浮動不安的,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熟悉後又立即面對另一張陌生的臉孔,吉普賽人流浪滄桑的浪漫情懷,卻阻擋不了雙鬚斑白時回憶裏記不起任何童稚友人的孤單,還被「笑問客從何處來」?
民國五十三年,父親搏不過風沙滾塵的貧瘠,那時烈嶼這個蕞爾小島所經歷槍彈炮火,還雕鏤在土地裡,不識字的父親以從歌仔戲所學到的字句寫下「富在深山有遠親,貧在鬧市無人識」的信,給遠在汶萊姑姑,要求姑姑幫其想辦法申請到南洋(後來才知道那叫「連鎖式移民」即第一代的移民在異地站穩腳步後,會幫助同族或同鄉到他們的僑居地,而當時烈嶼「小金門」的人大多前往汶萊),做「落番客」,在那動亂的時代裏,求生是沒有抱怨的權利,因為父親要養活一個家六口,父親常回憶:「那個時代可以討賺就是幸福」,風乾的容顏只是顛沛流離必須的路途,父親離家那年我三歲、弟弟一歲,在我剛有記憶時確實沒有父親的印象。
小學二年級時(民國五十八年),父親申請讓我們一家到汶萊,小小心靈不識離別苦,只是一絲不捨要離開那熟悉的環境,四個小孩跟隨目不識丁的母親帶著一個巨大箱子(那時年紀小,總覺得木箱好大)及幾袋東西,踉蹌從小金門九宮到大金門的料羅,二天一夜的顛簸,來到高雄港,緊接著摸黑坐火車到台北都會,入住中華路「金湖旅社」(當年金湖旅社是落番客的轉運落腳地)暫宿,母親那徬徨無助卻帶著堅毅的眼神,至今在午夜夢迴時都不曾忘記;在台北逗留二、三天後乘著飛機至香港,再轉到沙巴的亞庇,留宿一夜後終於到汶萊機場,父親來接機,我怯生生望著父親的容顏,但記憶裏竟是了無痕跡,心中愁腸百結,緊緊拉住母親的衣袖;母親帶著我們渡舢舨、乘戰艦,搭火車,坐飛機,歷經跋涉千里一家才得團聚,相見竟是如此艱難。
在汶萊住的地點是在汶萊首都詩里巴加灣市外圍的都東(土語叫「一目堵」),一間典型熱帶雨林的高腳屋,我們住在高腳屋下面以木板圍籬出來的空間(南洋地區因濕熱,為防蟲蛇,一般住家所蓋的房屋係以柱腳墊高,二樓才住人),父親向房東租樓下空地,自行整理後隔出二間房間,一個客廳及餐廳,另外廚房、廁所、衛浴則搭在房子外面,父親說比起初來時他住的「估俚」間(即苦力居住通舖,一間須住十餘人),已甚滿足,確是,簡室陋屋,但一家團聚的歡樂,也伴我渡過三年餘,直到三年後才搬到離學校附近的「姜支」,那房子雖老舊。但不似前因衛浴、廚房均在外面,每遇下雨即甚為不便。
到汶萊後,我就讀在唯一華文學校-中華中學,汶萊的學制與台灣不同,每年有三學期,第一學期在一月份,記得我是從二年級重讀起,起初因未學過馬來語(汶萊母語)及英文,聽不懂也不會,所以記憶中上學總是在抗拒中完成;每天清晨,從甜夢黑鄉中掙扎爬起趕在七點以前上第一節課,中午十二點放學,吃完午餐,因為父親嗣後係在從事賣粽子、包子等小吃生意,因此吃完飯後必須幫忙父親綁粽子(幾年下來綁粽子的速度已在家裏排行第二,僅次於父親),綁完後稍作休息,約下午三點半左右,我與弟弟即頂著寬竹簍,內裝有粽子、包子、饅頭等食粿至四處工地或沿途叫賣(因當地工寮之估俚-即勞工有喝下午茶習慣),但必須只到有華人的工地,因為馬來人禁食豬肉,若知你在賣含有豬肉的物品,甚至會追打你;而我與弟弟把食粿賣完後就是我最快樂的時光,我可以自由的遊玩,一直到吃晚餐為止。
父親從小即有學歌仔戲,到汶萊後因緣際會也加入汶萊華人的唯一信仰「騰雲殿」(供奉大伯公-即廣澤尊王)的歌仔戲班,每年農曆八月廿二日「大伯公」誕辰即有長達一個月的歌仔戲公演,每晚擠滿人潮,我和我弟弟人小,常藉著父親是團員之一可免費到場觀賞,那也是我最歡悅的記憶。那一個月的活動是汲汲營營於溫飽的離鄉人堅定的寄託,縱是已將他鄉作故鄉的落番客,也不例外,所以那一個月的時間,幾乎所有汶萊的華人都集中在那裊裊馨香的廟殿裏,人手一炷香,中口唸唸有詞,是共訴著家鄉與來時路的辛苦?還是思戀離家時斜倚門屝的親人平安幸福?落淚、祝福、祈求,每個人有著不同的心情,漂泊的人特別感觸。這一個月也是父親最忙碌的時刻,除演戲外,父親為了多賺外快,承包了演戲完後的宵夜,全家總動員,必須每晚十一點以前完成可供40~50個人以上的宵夜,有時忙碌到必須叫姑婆來幫忙,而姑婆是我在汶萊最疼我的人,常常偷偷拿漫畫給我(雖然我的近視是偷看漫畫而來的),偶爾也會偷塞一點零用錢給我,並叫我不要跟父親說,如今斯人已遠,以往之事,還有那遠去的歲月,幸好有記憶可以追溯。
歲月人間促,在汶萊日子匆匆五年過,那一夜父、母親竊竊私語,語中充滿侷促、不安及不捨,因為我們居留簽證下不來,母親、我及大弟必須回台灣,大哥在汶萊工作有公司可另為擔保,大姊則剛嫁給汶萊華僑,可隨夫居住,不用回台,在汶萊出生的最小弟弟亦可居留,但畢竟才三歲,父親決定讓他跟隨母親,所以母親又必須帶著我及大弟、小弟回台灣,在知道一家又必須分離時,此時一抹愁雲卻上心情,記憶中我默默收拾起這五年來許多獎狀(這些獎狀有騰雲殿頒發學校成績第一名、學校田徑、演講、作文、書法比賽等,可惜在九十年納莉颱風淹水時,全被淹毀)及一些捨不得小東西,並向老師及同學道別,在一片黯淡離愁裏,只記得同學一句句祝福,但別離只有傷悲,沒有歡悅,如能擠得出笑容,也必是苦澀的。而此去再度一家隔別十七載,如今年華漸老,「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鍾」,奈何。
回到台灣,一晃三十餘年過去,竟已至半百之年,漫漫長途,有時順遂,有時困蹇,一如光和影的相互追逐,童年不願記起卻常在不知不覺中回憶,那一段別鄉、流離、回歸的日子,只因為童年間常常問自己別人不用與人別離,何以我們必須?下課後何以別人在外嬉戲,而我必項在家工作?別人何以不用在火熱南洋風裏沿街叫賣…,但看「落番」電影裏用生命寫下的落番史,回想起那些自己「落番」的日子,竟有如風的輕歌,日子顯得輕盈而美好,汶萊應是故鄉,是不是曾經這樣,我又有另一種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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