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牒
二水。
我下車。步下長長的月台,如回首時的記憶,一直蔓延鋪去。嗯。這個春日就到這裡就好,尋找一個美好的句子,然後嘎然畫一個圓。
鐵軌拉長思緒拓出,直行便得要橫跨濁水溪,如鐵匠鏗鏘鏗鏘敲擊軌道遠行,越過這縣之南,這縣之境,和紫斑蝶和草莓園和烤番薯的小店相遇,上個旅日我行過了,也摭了幾枚眺望出海口的眼眸回來了。
軌道左彎,是小火車之旅,向集集朝車埕,我曾在途中的源泉下過車。祭拜過林先生,回憶過跑水祭時的狂嘶音浪,也曾在八堡圳口以俯身伸手掠取了一滴感恩的水珠,然後才漫步在樟樹拱手成隧林的蔭路上,感覺了日子是那般的油亮,隧道是如此光明的希望。
於今,我是一牒春日,用於感恩且敬仰春的飄然至來,是一枚祈福的種子,瞻仰於日之時光。
這一天,我將慢遊在某種不經意中驀出的美好,處處羅織新奇,我的眼將如小斧,一一挖掘出生活中的驚豔。
步出站外,八卦山弓伏在我身後,春光正賣力從東緩爬而過,且將昇起。
圓環上的長椅擱淺了幾位晨起運動的老者,以稍息的舟姿停靠那隅。我的耳畔一時便湧起某個週六之夜,那些迴盪在恬靜小站外的歌聲與樂音。是亂彈,三位尋夢的中年歌者就在幾年前,就在這圓環上,站立於此不修邊幅也不炫惑的舞台中央彈唱,一首又一首的台語懷念老歌,像是鳴唱他們已逝的青春彼時,也若在開拓那個隱翳心中一直未曾彰顯不能萌芽的音符,然後夢在此終也悠悠然划出且成形出航。我從報紙上的報導,在朋友的牽引下,在那一個夜,在光影不彰略顯暈黃的色澤中,以輕輕地吟唱低語,陪他們和唱「南都夜曲」、「黃昏的故鄉」,灰暗的夜色從他們的臉龐夾雜激切的鼓聲流出興奮,然後便開始聲嘶力竭地奔瀉了整個夜晚,他們的夢宛似濁水溪河床中的螺溪硯,在二水中自尋的舞台上如此被發覺被琢磨因而熠亮,也因此開展四處走唱的生涯。在墾丁的春吶,我也曾窺見過像這般的地下樂團,但從未像那一晚,那般地感動在他們以純樸真摯飄送的歌聲中。我想,那定是因他們就生活在這裡,所以才能以古拙擁抱音符的誠懇和真情。
這小鄉似醒未醒,站外的一條筆直落向前行的老街,以紅磚抹粉來驗明曾經有過的風華。幾攤早來的市集蝟聚街角,正忙碌地以攤位以大陽傘張羅即將趕至的喧嘩,如小鄉般,是很保守的小攤,就只販賣家居或工作的輕裝便服,或家常的蔬果與魚肉,就算有追趕流行況味的,也不過是手機上的小皮飾及吊掛小品。
我踅回。面向青山,眸與嶺上白雲齊眉,那是我今日的路線圖,關於美好的追求,我知道。
向左,捱鐵軌在欄柵旁撥出一條小徑來。有獼猴和西施柚的圖像列隊紋風不動屹立迎我,它們都匿在山中,故先以預告召示我。
濁水溪的旅途太遙遠了,從奇萊自合歡拐眾山而下,至此已是家財萬貫,既黑黝且沃肥,它朝西撒網以分歧的河路入海,而水圳則北泅織如掌紋,以八堡成就了密輿的線索,如此縱橫交錯,像我的青春與悔恨併陳,因此烘焙出許多珍奇來。河床下,纍纍密積螺溪石,以堅厚的剛硬證實一路走來的隱忍性格,我在大雨沖刷的翌日,曾信步在河床上覓尋它們的身影,但不能多得,它是頑皮的小巨人,常躲我。而河的瑰寶多縱情於水田上,鋪植黏稠味美的濁水米,只可惜小站的月台早無吆喝便當的小販,而我覓尋無著濁水米便當的專賣窗口,不若福隆沒有池上亦少奮起湖的商業市儈,許是小鄉的人太過古意,不善營商汲利。但幸好有西施柚的面市,以碩大的青綠若球之果實自坡上之果林採下,尚能告慰憨厚樸實的農人,回以他們一年的辛勞俸祿。我曾隨友人探險二八彎古道,攜一隊稚童,走入一座果園之中,以水彩塗抹柚皮果面,幻想她們是千年後的西施,在這豐沃黑土上如此再生美姿以及新增了美味,但那已是去年秋天的事了,蘆葦早飄揚不知紛飛何處,只是說來也珍奇,攜回未即嘗食的西施柚,直到秋深了初冬,猶有甘甜的汁液,比起麻豆的文旦更堪久置,這份香甜使我一有閒暇便都往這小鄉奔來,或御風騎單車來場練習曲,或驅車快行至大橋再慢行河床上,甚或如這日,以小火車之旅遊蕩。
這小鄉東捱是八卦山的尾脈,上行是紅土台地是越界至南投,因而擁有許多古道,而山腳下水氣甚足,是以三合院羅布如星點,一路散置至田中到社頭過花壇直連到彰化,車子遊行在山腳路上,視線有如古今圖片穿插,忽見土塊厝的前清年代盤據,才一思起幽情之際,便又有新潮東播前來的歐式簷瓦,教人來不及驚讚,僅能以舌咋倏焉而過。至於古道,二八彎應如所有的挑鹽或魚路的功能見稱,連貫山與海的商旅步跡,只可惜它太害羞了,曾復見於市,旋而又斷途於今。而豐柏古道,今則以健行聞名,上接松柏嶺,以窄路曲折而攀,有「摸乳山徑」之名,這些古道我多次涔汗於途上,和相思樹和獼猴多次相遇,但已不是我此日的旅道方向。
這日,我想往坑內坑去,那是一條新出,重新復行的古道。
就如這小鄉,以昔曾有三條鐵軌,一是縱貫南北的台鐵,一是前往集集的小火車支線,而一則是早湮滅芳蹤的五分車軌,跟蔗糖同時消失了。但,坑內坑,卻又重現了。
走過鐵軌旁的和平界碑以及舊火車陳列廠,我穿過平交道,向東,向山中。漫行過了平濤走過綠野,還有小型的牛羊牧場,如此便到了山腳路,它與八堡圳平行前進。我在坑內坑的轉角處,禮拜過小福德祠,黃槐便以三月燦爛金黃輝光要我陡行上坡,接著便是苦楝以紫色茂綻,慰我一路的辛勞,再則是新吐的龍眼花味和荔枝花息交錯在我鼻尖,就連眼眸也難分它們長相的殊異,是以鼻子失靈。
為何會有這條「坑內坑」古道?我不解也無知。在春分的晨際,一行大隊在我前端奮力打掃落地枯葉以及灰瓣。他們想掃出一條花徑來,只緣我這尋春而來的游子如牒。在山中,悠悠晃晃,見山尋綠探春採古而來。
幾隻獼猴跑進西施柚的園中,許是沒有成群結隊,有點落單,見生人如我如他們竟慌慌張張逃逸,不像豐柏古道的自在與猖狂。而彼時,忽有一陣樂音另夾雜鞭炮響聲自嶺上轟然滾來,是嶺上廟宇的進香團正熱鬧入廟的前奏。然後,又靜了。我立在一株樟樹下小憩。
咕……咕……。
有輕微且極小,若害羞的鳥聲,仰頭卻遍尋不至。
領隊打掃的人,一定也是愛鳥的人,見狀主動前來為我解說:「是黑冠麻鷺……。」我還來不及回應,他又如數家珍說下。「這種鳥極為眷戀舊地,就在你上頭的枝椏築了一個巢,好多年都沒離開。」
那……坑內坑古道,也是如此嗎?
他們準備復育螢火蟲,也想把過去的盛景重燃,他們邀我夏夜再至,屆時風光便不同了,會更有特色,除了林蔭幽靜外,也將有萬點繁星紛飛的美景。
但我仍不知坑內坑古道原先的本意為何?
是進香步道。
三四十年前,鄉人一路由此膜拜至嶺上的古道。喔--難怪會有一股幽香橫生,且以枕木鋪道,藉此來點啟懷古幽情。
我很快走完那條短短的古道,回首眼如鷹,俯視平坦的田野,只有濁水溪,只有圳水交縱流貫。
還是一樣的淡雅,只平平凡凡以默默的勤奮祈求豐年。
我這一路隨春日行來,這山如牒,予我一絲幽幽思潮。
咳,總是喜歡這樣一個行腳,在這個小鄉,如此偶遇。知道有健行的,有挑鹽的,也有魚路或是薑途的古道,而今日又忽焉聽聞了一種以「進香」為目的的古徑,如此圓了一個新意。
所以,我在下山之際,也在內心如此告知自己,那就復古一種食欲吧。我決定要到小鄉的街內,再嘗一次那故意燒灼成焦塊的火燒麵。
然後,告別小鄉,對它說,謝謝你,給我這美好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