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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人誌

發布日期:
作者: 敖古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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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一個充滿活力與創意的國家,大家安居樂業,和樂融融。其中,多能人異士,惟因個性低調,或道德價值異於常人,所以湮沒於茫茫人海。筆者因緣湊巧,輾轉聽聞,得窺其一二事,因此蒐羅相關文本,召喚其奇行異事,而為之誌。
之一‧死蔭
朋友們老覺得他是一個怪異的人。
從他成年獨立生活以後,他只閱讀已經死亡的作者書寫的文字,聆聽做古的演奏者、作曲家或歌手的音樂,瀏覽已故畫家的作品,只吃徹底煮熟或醃製的肉類和蔬果。所以,他不養寵物,家裡沒電視和盆栽,電腦不接網路,不看任何現場的表演,不食生鮮或細胞仍未死透的蔬果,不和任何生人接觸,除非絕對必要他甚至不出門。他住的屋子都用厚重的簾幔遮掩,偶而在夜晚才拉開,白天,他幾乎不出門,害得朋友們一度以為他是德古拉爵士的族類。朋友問他,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他回答,五歲那年的除夕,他媽媽在廚房準備過年的魚食,他看見媽媽手裡的大刀,一落,魚頭從砧板蹦落到他的腳邊,那鋪天蓋地的紅,的血,把他嚇壞了,慢慢地也不知道為什麼,從最初對死亡的懼怕轉變成現在這種無法與生者為伍的生活。
碰到還活著的人或生物總讓他有一種莫名的暈眩感及不真實感,他說,他甚至沒有還活著的朋友。
之二‧仁心
他是一個宅心仁厚的人,朋友們都這麼說。
戶外烤肉蚊子叮他的手,只見他輕舉手臂到嘴邊,用力一吹就算了。沙發椅上掉了餅乾屑,引來螞蟻,他挪了挪身子說,不用趕,搬完食物他們就會自動回家。有人尖叫:「蟑螂!蟑螂!」又見他趕緊拿了掃帚畚箕,把蟑螂趕進畚箕,再用掃帚制住,快步走到陽台,將畚箕往門外一倒,了事。牆上爬了壁虎或小蜘蛛,他說那很好,可以少點蚊子。陽台的植栽長了毛毛蟲,他又說了,如果那幾片葉子夠毛毛蟲蛻變成蝴蝶,由他吃吧,反正葉子還能再長。所以,他吃素,不釣魚,不買賣寵物,甚至不到動物園,頂多就看看動物星球頻道。他幾乎不用木製的家具,不穿戴皮製的服飾。關於皮草這件事,他說,他實在不懂怎麼會有人想把動物的屍體穿在身上,或是披在肩上。所以他絕對不到日本、巴黎或米蘭旅遊,殺氣太重了,他說。
那年,他離婚了,前妻抱怨,他不是人。
之三‧雄兔
泌尿科醫師說,他是一個健康的男性,擁有所有健康男性該有的配備。
可是,他問醫生,那為什麼她卻走錯了身子?於是他被轉診到精神科,精神科醫師說,如果他真的走錯身子的話,那外科手術可以幫忙,可是,他又問了,既然如此,那為什麼她還是喜歡女子,不愛男生?所以,生理上,他是男生,心理上,她是女子,可是她又是個同志,不愛男生,只喜歡女子。做了手術,她就成了女同志,那如果不做手術呢?
朋友們都說,他們倆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佳偶,神仙眷屬。回到家,他是她,她還是她,恩恩愛愛,長長久久,後來還生了兩個小娃娃,一點麻煩也沒有,也沒人知道他們的祕密。
之四‧存在
她是獨生女,大學時她的父母一起摔飛機,死了,留給她一間公寓,一大筆賠償金,和徹底的孤獨,因為沒有任何親戚。
她,先是休了學,然後再也沒回學校。她退了信用卡和手機,不接電話,不上MSN,所以連少數的朋友也失去了她的消息,只知道她搬家了。然後,她,過著完全可以自由掌控沒有意外的生活,日復一日。星期一到星期日,什麼時候吃,吃什麼,什麼時候睡,何時醒,那個時候在客廳做體操,什麼時候出門,上街,上市場,一切的一切,完全按表操課。她,活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完全不理會外面的世界。沒有人明白她是怎麼生活的,或是,她是怎麼想的,因為根本沒人知道到她的存在。當然,她還是會上街購物,看電影,聽演奏會,下館子,但都是一個人,和自已的影子,照著既定,幾乎從不更改的課表,生活。有一次,她定好機票,想到日本看看秋天的顏色,結果因為濃霧飛機停飛,「何時復航?」她問,美麗的客服小姐回答:「不知道,得看何時霧會散吧。」從此她打消了出國的念頭,甚至不再離開她居住的城市。
就這麼,直到有一天,管區的派出所接到她的電話,要他們一個小時候後到她的家。兩個警察,三十分鐘內就趕到了,門沒鎖,推開門,環顧室內,三面頂天的書牆和CD,一套進口頂級音響和電視。進到臥室,有股淡淡的玉蘭花香,她衣著整齊躺在床上,表情淡然,雙手自然垂放,似在熟睡。她右手邊的桌頭櫃有個牛皮袋,裡面有一些必要的文件,和五十萬現金。警方說,婦人死時正好是六十五歲,電話是預錄的,由電腦自動撥接。
她沒有手機,警方查她電腦裡的硬碟,空空如也,沒有任何資料和上網歷史記錄,洗得,乾乾淨淨。
之五‧平凡
他是一個容易被人遺忘的人,朋友們都這個說。
他的相貌極其普通,沒什麼個性,雜在一群人裡頭,你幾乎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就算看到了,一回頭,也馬上忘了。他像潑在地上的一灘水,沒有固定的形狀,過一會兒就蒸發了;也像是砸在牆壁上的一團泥,圓圓扁扁的一塊餅,時間久了,乾了,就從壁上摔下來,碎了。小時候,媽媽帶他到公共場所,常常把他遺忘在原地,誤帶了別人的孩子回家,所以後來不得不,在他身上拴條彩色的繩子。每個人好像都見過他,但就是忘了在那裡,什麼時候,或是什麼情況下,當然,沒人記得他的名字。對這一切,他倒是無所謂,既然看不見他的好,自然也不明白他的壞。唸書的時候,他常常逃學,但從來沒人發現。各種需要門票或入場券的場合,他幾乎不用買票就可以進場。最後,他還發現他可以到銀樓挑幾條金鍊子,然後大大方方帶走,不用付錢。所以,退伍後幾年,他就買了個小公寓,悠悠哉哉過日子。
到了而立之年,他碰到了人生第一個瓶頸。原來他看上了一個女孩子,但他總是沒辦法讓她記住他的外貌或是名字,每次看完電影,吃了飯以後就沒下文。因此,他花了大把錢找最有名的造型師為他塑造新形象,外表很新潮的造型師仔細端詳了他的長像,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手機響了,造型師對他說聲抱歉,轉身走到安靜一點的地方,然後,忘了再回來。
之六‧收藏
親朋好友們知道,他喜歡收藏東西,但都是些不起眼沒什麼價值的小東西。
出遊的時候,他忙著搜括票根、名片,價目表、簡介、說明書,土產、紀念品、甚至是地上的一把泥土或是一片紅葉。從小,父親常告誡他,要珍惜生活中的東西,浪費的人會被天打雷劈。他很乖,奉父親的話為圭臬,所以開始收藏火柴盒、郵票、玩具、書籤及娃娃公仔,慢慢地他的收藏擴及生活中的用品,像是上課用的書本考卷獎狀成績單文具筆記本,凡是家裡要丟的廢物都要經他過目篩選,他說,裡面藏了很多寶貝。所以,家裡成了他的回收廠,母親強迫他扔掉那些廢物,他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大哭大叫,抵死不從。有一次,國文老師出了一個作文題目:「我的志願」,他說,以後要當個環保回收隊員,結果被老師父母同學笑了一輩子。後來,他果然沒當成環保隊員,因為他要儘快買個房子來存放他的寶貝。
為了滿屋子的寶貝,他設計了一套分類編目系統,個人電腦普及以後,他還把這套系統轉移到電腦裡頭,資料庫裡詳細記載每個寶貝的收藏時間地點和緣由,以及他考據出來有關的歷史背景。因此,他秏盡所有休閒時間,沒工夫成家立業,家裡的人急了,勉強相親了幾回,但都沒結果,因為女方覺得他沒情趣,女方家長認為他沒出息。就這麼過了大半輩子,有一天早上醒來,他發現他的珍藏真正成了別人眼的寶貝,於是他開始上網賣掉一些他的珍藏。
有一天,他在百無聊賴時,列印出所有收藏的物件,他以時間為軸,將每一頁報表黏起來,貼滿屋裡所有的牆,霎時他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於是他出清所有收藏品,移民到一個,傳說年平均溫度上升一度就會被淹沒的小島。
之七‧命運
十月廿三日,農曆九月十六日,宜「嫁娶、訂盟、納采、出行、開市、祭祀、祈福、動土、移徙、入宅、破土、安葬」,忌「齋醮、安門」,沖鼠,煞北,正沖庚子。
所以,早上他可以安心出門上班,盡量避開往北的方向,因為沖鼠,所以萬事小心,帶好師父加持的平安符。親朋好友常常笑他迷信,他反問,如果不迷信,為什麼車牌號碼不要「4」。又有人說,要正信;什麼是正信?相信人世間還有因果循環,相信死後仍有一個天堂,就是正信?在他看來,有神,就有魔,有鬼,有命,也有運,順著自己的天命,依著每日的運氣而行,又有什麼不對?他改過幾次名字,看過面相手相,摸過骨,排過紫微命盤和西洋星座命盤,會用易經卜卦,塔羅牌算命,有時興起,甚至還讓一隻白文鳥幫他決定明天要不要進場買股票。當然,他也相信風水,每次搬家前都要請師父先看看新房子,連西洋人都信了,他為什麼不信。每年開春,他一定到南下請示仙姑來年的運勢,轉到武帝廟請金龜,再到國境之南拜土地爺。幾年前他讓小兒子當三太子的乾兒子,至於他自己,他覺得自己和觀音大士比較有緣。最近他還供養了一位仁波切大師,希望學習更高深的法門。這樣的生活不是很辛苦嗎?他的朋友這麼問,他回答:「活得戰戰兢兢,但是很安心。」朋友問他的妻子,和他生活不累嗎?「他唷!肖仔,只要他不要到外面亂來,其他的,青菜。」
最後,他的人生只剩下最後一個提問:為什麼農民曆上不註明那天可以買樂透?
之八‧神偷
他一直不願意承認,他是一個賊。
不告而逕取之,不是偷是什麼?「問題是,我拿的都是他們不要的,或早已經遺忘的東西,他們自己都不珍惜,為什麼不讓懂得它們的人來保管呢?」難道都不偷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嗎,像是現金或金項鍊什麼的?「偶而,也會,但我事前都調查過,那些都是不義之財。」所以,他只是「拿」,不是偷?
從小,他就有一個天賦,任何鎖、口袋、和皮包都難不倒他,只要是他想要的,沒有拿不到的。他沒有上過一天班,白天的時候喜歡到處晃盪,累了,隨便找戶人家,開鎖進門,在冰箱拿點冷飲,四處看看。「每間屋子都在訴說一個主人的故事,」他說:「沒有兩個屋子是完全一樣的,除非是樣品屋。」臨走前,他常常會帶走一兩件屬於屋主的東西,可能一張全家福照片,一把鏽了的數字鎖,或是一個隨物碟。沒有女主人的內衣褲嗎?「嗟!我又不是色情狂。」他回答。坐在露天咖啡座時,他看上了人家袋子裡的東西,就會把身子挨過去,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想要的東西拿走,他說,目前陪伴他的小博美犬就是這麼來的。那主人不急死了?「或許吧,不過那是因為我看見那女的扁了她的狗。」
有一次,一個跨國的珠寶商來台北展出一顆近百克拉的美鑽,展覽的第一天那顆鑽石就憑空消失了,透明玻璃櫃上被紅色的噴漆噴了大大三個字「血鑽石」。根據現場幾位保全的證辭,當珠寶商進了會場準備致開幕辭的時候,大家都分了一下神,就那麼幾秒鐘的時間,安放在層層紅外線、警報器,和強化玻璃保護櫃裡的鑽石就在眾目睽睽下,消失了。那警報器沒響嗎?「沒有。」那現場的監錄器呢,照到什麼沒有?「只有一團面貌模糊的光影與顏色,是不是個人都沒有把握。」所以,這成了世紀初的大懸案,從此台北再也沒有大型的珠寶展,貴婦們要看展或買鑽都得跑到香港或巴黎。現在這顆鑽石在那裡?「就放在臥室裡桌子的抽屜裡,裹了厚厚的一層灰,上次我家被偷時這顆鑽石倒還是好好的。」怎麼,你也會被偷?「當然,現在的治安真的很差。」
過了幾年,他結婚了,問他怎麼回事?「像通俗到爆的好萊塢電影,」他說:「她偷走了我的心。」
之九‧美食
飲食,人之大慾,凡人,沒有不愛好美食的,顧全了人的胃,人類的種種問題也解決了一大半。她是人,所以也好吃、貪食,只是她喜歡吃的東西和一般人不太一樣。
不知道何時起,她咬起了鉛筆桿,然後是原子筆套和筆桿。進入國中時,她在學校時遭同學夥同學姐的霸凌,一個下雨天,在學校附近的公園她又被那群人逮到,她們把她的頭撳入花圃裡泥濘的地上,她們命令她刨起一團土,逼她吃進去。剛開始,她抵死不從,接連被呼了幾個巴掌後,她含著眼淚,瞪著她們的臉,慢慢地開合她的上下顎,細細地咬囓口中的那團土,和著嘴角淌下的血,小口小口地吞進喉嚨,感受那紮紮實實的泥團滑過她的食道,填進胃裡的一個角落。然後,她自動地從身旁又抓起一團土,悠悠地放進嘴裡咀嚼,並吃吃地笑起來,一口,再一口。她們被她詭異的舉止驚嚇到了,「算災狠!」啐了一聲,大夥兒一轟而散,臨走前又踹了她一腳,留下她,歪歪斜斜地趴在雨中的花圃裡。她睥睨那群人遠離後,從腳邊又扒起一團土,靜靜吃起來,雨小了,她的血也乾了。幾天後一個週末,她帶了鏟子和塑膠袋,趁中午人少的時候到了學校附近的河岸,挖了一袋黏土,帶回家濾淨了雜質,然後把土捏塑成欺負她的人的泥俑,靜置半個小時,乾燥一些後,她滿足地把一個個人俑吃下肚。從此她愛上吃泥,也沒人再來找她的麻煩。
國中畢業後她到陶瓷廠當學徒,出師後,她常常一邊捏著陶盤陶碗一邊準備自己的晚餐或宵夜,她很滿意她當下的生活。
之十‧最美好的時代
從小,他就討人喜歡。鄰居種田的阿伯,傍晚收拾好農具,走過他家門口,看到他在門廳唸書,欣欣然對著他正剝著豆子的媽媽說,「你兜恰福氣,囝仔愛讀冊。」他媽媽聞言,心中好不得意。這時,只見他的弟弟牽牛走出大門。
上學時,所有老師都喜歡他,成績好,又會幫老師做事,但就是不用幫家裡下田放牛,他媽媽說:「那些事讓憨憨沒出脫的弟弟做就可以了。」就這麼一路,考高中,上大學,都是第一志願。大一時,他喜歡班上一位女同學,背景好,家裡又有錢,個性率直。於是,他們成了班對,畢業後,結婚,在丈人的幫助下,不用服兵役,帶著妻子直接到美國拿學位。到了美國,夫妻倆努力「做人」,拿到學位後,他進到事務所,努力工作,用力幫老闆,賺錢。幾年後,丈人要他們夫妻回台,準備接班。又過了幾年,丈人倉促過世,他擺平眾家內親外戚老臣,登上公司的總裁,電視財經名嘴評論,「企業交棒順利,業界奇蹟,顯示這位最年輕的領導人,雄才大略,聰穎過人」。他是個大企業家,也是個大慈善家,大家都這麼說,蓋醫院,辦學校,設立慈善基金會,出錢出力,不遺餘力。大家問,他何時出來選總統?鄰居經過他老家,欣欣然對著他正剝著豆子的媽媽說,「你兜恰福氣,囝仔最猴。」直到有一天,政府查他買空賣空,掏空公司資產。他事前得到內幕消息,順利脫產,提早退休,將所有爛攤子留給股東,避走美國,從此夫妻倆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他年邁的媽媽,對著即將西墜的夕陽,繼續剝著手裡的豆子,在老家的門廳,望著也已年老的小兒子出門,放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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